青牛嶺下住著個啞樵夫,單名一個"阿"字。因他生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又聾又啞,爹娘怕他難養,便取了個"阿"字應景。阿自小不會說話,卻比山雀兒還機靈——他能聽懂鬆濤裡的私語,能辨出山溪流的愁煩,最奇的是,山中百獸見了他,總愛往他腳邊湊:花栗鼠會叼顆鬆子擱他草鞋上,麂子會用濕漉漉的鼻子蹭他褲管,連平日凶巴巴的山豹,見了他也隻蹲在樹杈上甩尾巴,從不敢撲過來。
這日天沒亮透,阿就背著竹簍進了山。他腰裡彆著半截竹笛,是去年在破廟梁上撿的,雖吹不響,卻愛摩挲著上麵的刻痕。晨霧還沒散儘,他聽見林子裡有撲棱聲,尋過去,見塊青岩下蜷著隻白羽鶴,左翼紮著支淬毒的弩箭,羽毛上沾著黑血,正簌簌發抖。
阿蹲下來,伸手輕輕碰了碰鶴背。那鶴本閉著眼,竟慢慢睜開條縫,眼尾泛紅,像在掉淚。阿解下腰間布巾,按住鶴翼上的箭杆,箭頭鏽得厲害,拔出來時鶴痛得一顫,阿忙用掌心捂住傷口,又從懷裡摸出顆野山參——這是他今早特意留著給自己補力氣的,此刻全塞進鶴嘴裡。鶴啄了兩下參須,忽然發出清唳,振翅而起,卻在低空盤旋三圈,才往雲深處去了。
阿沒當回事,砍了擔柴往回走。路過老槐樹下的土地廟時,忽聽身後有細碎的響動。回頭看,隻見方才那隻白鶴正落在廟前的青石板上,腿上係著片金鱗——阿認得,這是南海裡才有的蜃龍鱗,能引百鳥朝鳳。鶴歪著頭看他,喉嚨裡發出咕咕聲,竟像是人說話的模樣。
"你要帶我去哪?"阿雖不能言,心思卻靈透,竟真聽懂了鶴鳴裡的意。他放下柴擔,跟著鶴往山後走。越走林子越密,日頭偏西時,來到處斷崖邊。崖下有個石潭,潭水清得能照見雲影,潭邊立著塊黑黢黢的石頭,有圓桌大,表麵坑坑窪窪,像被誰拿斧子亂劈過。
白鶴撲棱著翅膀落在石頭上,用喙輕輕啄了兩下。阿伸手摸了摸石麵,指尖剛觸到石頭,忽覺一陣清涼直鑽心口。緊接著,石頭縫裡滲出些銀光,像有活物在遊動。阿驚得後退兩步,卻聽石頭裡傳出聲音來——是女子的歌聲,清淩淩的,像山澗裡的新泉:"晨霧繞青牛,樵夫擔柴走。鬆針落衣襟,山雀問寒否?"
阿愣住了。這歌詞分明是他今早進山時的情景!他想起自己挑柴時,肩上的竹簍壓得肩頭發酸,有隻藍背山雀總跟著他飛,不時落在他頭頂蹦躂,原是在問他冷不冷呢。再看石頭,表麵的坑窪不知何時填滿了細碎的金砂,每粒砂都在輕輕顫動,像在應和歌聲。
"你...你是誰?"阿比劃著問。石頭裡的歌聲頓了頓,換了個調子:"我是山魂,守著這青牛嶺千年了。你心無雜念,能與萬物相通,我便顯形與你聽。"說著,歌聲又起:"日頭墜西坡,樵夫背柴歸。山月爬鬆梢,待你叩柴扉。"
阿聽得入神,直到月上中天才想起該回家。他摸了摸石頭,石頭立刻輕聲應道:"明日此時,我來等你。"回到家,阿娘正倚著門框等他,見他空手而歸,剛要責備,卻見他褲腳沾著金砂——阿娘雖不懂,卻知道這孩子向來有福緣,便沒多問。
第二日,阿照舊進山。到了石潭邊,白鶴已等在那裡。他剛走近,石頭裡的歌聲便響起來:"阿娘煮熱粥,灶火映窗紙。柴刀掛門後,今日砍鬆枝。"阿摸了摸石頭,笑著點頭——昨夜他砍了鬆枝,今早臨出門前,阿娘果然煮了稠稠的白米粥。
日子過得飛快,阿每日進山,都要先到石潭邊坐會兒。石頭裡的歌聲成了他的影子:他砍了新竹,歌聲便唱"竹枝青又翠,編筐盛月光";他幫山雀搭了窩,歌聲便唱"雀兒銜草忙,巢暖似暖房";連他對著山溪歎氣"阿娘年紀大,何時能不扛柴",歌聲也會輕輕應:"山風知你意,吹落鬆脂香"。
這日,阿正蹲在石頭邊聽歌,忽聽林子裡傳來馬蹄聲。出來的是縣裡的趙財主,穿著玄色錦袍,手裡搖著湘妃竹扇,身後跟著四個家丁,扛著鋤頭鐵鍁。"聽說青牛嶺有塊會唱歌的怪石?"趙財主眯眼打量阿,"你這小啞巴,倒有福氣。"
阿慌忙搖頭,比劃著說自己隻是來砍柴。趙財主哪裡肯信,揮手讓家丁搜他的竹簍。竹簍裡隻有半塊烤紅薯,幾株草藥,哪有什麼怪石?趙財主冷笑一聲,指著石潭:"那就是怪石!我親眼見你每日蹲在那兒,定是從中得了寶貝。"
家丁們上前就要搬石頭,阿急得直跺腳,比劃著"使不得"。可趙財主哪懂這些,一把推開他,石頭剛被抬起半寸,忽聽"哢嚓"一聲——石頭表麵裂開道細紋。趙財主嚇了一跳,卻見裂縫裡滲出的不再是金砂,而是黑褐色的汙水,那原本清淩淩的歌聲,此刻竟變了調子,像有人在哭:"強取終不得,人心比石硬。"
"什麼破石頭!"趙財主罵罵咧咧,命家丁使勁搬。石頭卻越掙越響,裂紋越來越大,"轟"的一聲碎成齏粉。黑砂落了一地,沾到家丁們的手背上,立刻燙出泡來。趙財主捂著手後退,卻見阿站在石堆旁,眼裡沒有憤怒,隻有難過——那石頭碎了,可他知道,山魂還在,隻是不肯再理這些貪心人了。
當晚,阿娘發現他蹲在院門口抹眼淚。阿比劃著說了怪石的事,阿娘歎口氣:"傻孩子,這世上的寶貝,哪有能拿走的?你能在山裡聽歌,能在獸群裡安身,這不就是最大的寶貝麼?"
第二日,阿依舊進山。他走到石潭邊,潭水還是那麼清,可那塊黑石頭不見了,隻餘下片金鱗——正是白鶴腿上係的那片。阿撿起金鱗,忽然聽見風裡有歌聲,輕輕的,像在耳邊:"阿心若明月,山魂自相隨。"
後來,青牛嶺的人都說,啞樵夫能與山說話,能聽懂獸語。有人想學,阿便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再後來,趙財主生了場怪病,總覺得耳朵裡有沙子響,怎麼治都治不好。他賣了田產去求仙,卻再也沒回來。
而阿呢,依舊每日進山砍柴。他腰裡彆著那截竹笛,有時會吹兩聲——雖然不成調子,可山雀兒會跟著應和,鬆濤會跟著輕響,連溪水都流得慢了些,像是在給他打拍子。
有人說,阿的笛子裡藏著山魂的歌。也有人說,阿的心本身就是塊會唱歌的石頭,純得能照見雲影,清得能映出星光。
喜歡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請大家收藏:()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