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莊鎮的老槐樹,該是有千歲年紀了。
樹身要三個壯漢合抱,樹皮皴裂如老龍鱗甲,最粗的枝椏能壓彎半畝地的竹籬笆。鎮裡老人都說,洪武爺登基那年發大水,老槐樹半麵樹乾都泡在水裡,水退時竟抽出了新枝;又說光緒三十年鬨蝗災,無數青蟲啃得樹葉隻剩禿樁,偏巧那年秋天下頭場雪早,雪水滲進樹根,第二日滿樹又爆出豆大的新芽。故此鎮民對這樹敬畏得很,逢初一十五總有人往樹根埋半塊饃、幾截醃菜,說是給樹精上供。
可自打三年前那場雨,老槐樹就不對勁了。
那夜下的是冷雨,夾著北風刮得瓦簷叮當響。守夜的王屠戶收攤晚,挑著豬下水路過老槐樹,忽聽得樹後傳來抽抽搭搭的哭聲。他攥緊扁擔湊過去,月光從雲縫裡漏下來,照見老槐樹粗粗的枝椏間垂著條白綾——也不知是哪家的孝婦來哭丈夫,可那哭聲不似人聲,倒像秋風吹過破竹管,嗚嗚咽咽的,時高時低,時斷時續。
"作孽喲。"王屠戶嚇得扔了扁擔就跑,鞋跟絆在青石板上,摔得膝蓋直流血。第二日這事就傳遍了全鎮,茶棚裡的說書人添油加醋,說那老槐樹成了精,專在風雨夜吸人魂魄;賣糖葫蘆的老張頭更玄乎,說他親眼見樹身上爬滿紅絲,像人的血管似的,夜裡還會滲血。
鎮民們的膽子本來就小,加上去年春上張鐵匠家的閨女夜歸遇鬼,今年夏初李寡婦的兒子掉井裡沒了,這下更是炸了鍋。上個月初一,族老周伯公把鎮民們召集在老槐樹下,手裡舉著劈柴斧:"這樹邪性!咱鎮這些年災禍不斷,定是它在作祟。明日就動手,砍了它!"
人群裡立刻有人附和。賣豆腐的劉嬸抹著眼淚說:"我那口子去年秋裡上山打柴,說是見樹後有白影子招他,回來就染了寒症,沒挺過半月......"打漁的陳阿福也拍著大腿:"上個月我夜捕,船槳卡在樹根底下,我去拔那根,手剛碰著樹皮,就像被火燙了似的,疼得我差點栽河裡!"
可也有反對的。教書先生陳先生撚著胡子說:"樹長了千年,該是有靈性的。再說《禮記》有雲"草木有生而無知",哪來的精怪?"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周伯公瞪了一眼:"你讀聖賢書,可聖賢書裡管得了邪祟?"
爭執聲裡,有個穿青布衫的遊方僧人踱了過來。他背著個褪色的布囊,手裡捏串檀木佛珠,眉目清俊,看年紀不過二十來歲。"阿彌陀佛,"僧人合掌向眾人行禮,"小僧途經此地,聞得鎮民要伐神樹,不知可有緣由?"
周伯公把前因後果說了,末了直搓手:"大師你看,這樹確實不乾淨。"
僧人抬頭望老槐樹,目光在樹身的疤痕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這樹哪裡不乾淨?倒是鎮民們心裡有塵垢。"他從布囊裡取出個粗陶碗,往樹根澆了碗清水,又摸出三柱香點燃,插在樹根的凹處。"且莫急著動斧,明日風雨夜,小僧在此守著,若真有邪祟,貧僧替鎮民們超度便是。"
第二日夜裡,風雨果然大作。王屠戶縮在被窩裡,聽著窗外的風聲,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起昨日僧人說的話,咬咬牙爬起來,披了件夾襖就往老槐樹跑——他倒要看看,這和尚是不是真有本事。
老槐樹下,那僧人果然盤坐在蒲團上,麵前擺著個銅盆,盆裡燃著往生錢。雨絲斜斜打在他肩頭,他卻似沒知覺,隻閉著眼念誦《地藏經》。王屠戶躲在樹後,聽著那經聲清越,竟覺得心頭的恐懼慢慢散了。
忽然,老槐樹的枝椏劇烈搖晃起來,發出嘩啦啦的響聲。王屠戶嚇得差點喊出聲,卻見僧人猛地睜開眼,指尖掐了個法訣,大喝一聲:"孽障,還不現形!"
樹身上的嗚咽聲陡然變了調,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在喊。王屠戶眯眼細看,隻見老槐樹最粗的那根枝椏上,慢慢凝出兩個影子——是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和一個戴青布小帽的書生。那姑娘的臉隱在樹影裡,隻看得見一身素縞,腕子上係著條紅繩;書生的模樣倒清晰些,眉峰如劍,隻是麵色慘白,胸前插著半截斷箭。
"阿娘,阿爹,我對不住你們......"姑娘的聲音像遊絲,"可我真的等不了了,戰亂裡尋不到他,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兒?"
"阿阮,你彆......"書生的聲音帶著哭腔,"是我沒本事,沒能護好你。這箭是我身上取的,你若嫌苦,便拿它刺我的心......"
王屠戶聽得入神,忽覺脖頸一涼——不知何時,僧人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手裡舉著那串檀木佛珠。"這對癡兒,"僧人歎息道,"本是青梅竹馬的戀人。三年前兵荒馬亂,書生陳煥之要去尋當兵的哥哥,姑娘阮招娣說要等他回來。誰料這一去便是永彆,陳煥之死在潼關,招娣等了半年,連他的屍首都沒尋著。"
王屠戶這才注意到,那姑娘腕子上的紅繩,編法和鎮東頭張媒婆家的小女兒的一模一樣——張媒婆的女兒去年許了人家,紅繩是定情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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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娣絕望之下,便在這老槐樹下尋了短見。"僧人繼續道,"她的魂魄附在樹上,總覺得煥之還在某個地方等著她,每逢風雨夜,便想起當年兩人在槐樹下私語的情景,想起他說"等我回來,便娶你",想起他說"等太平了,咱們就在槐樹下蓋間房,種滿你愛的梔子花"......"
"那書生的魂魄呢?"王屠戶忍不住問。
"煥之死後,魂魄飄到留莊鎮,卻尋不到招娣。他聽說招娣在等他,便也守在這老槐樹邊,想著等她氣消了,便帶她回家。"僧人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唏噓,"可兩人都是執念太深,一個不肯走,一個尋不見,便成了這樹裡的怨氣。每逢風雨,他們的記憶便翻湧上來,便成了你們聽見的嗚咽。"
王屠戶聽得鼻子發酸,回頭看那兩個影子,隻見招娣正把腕子上的紅繩解下來,往煥之的脖子上係;煥之則捧起招娣的手,輕輕吻她的指尖。雨絲落在他們身上,竟沒沾濕半分。
"大師,"王屠戶輕聲說,"能幫幫他們麼?"
僧人點點頭,從布囊裡取出往生經,點燃三柱香,插在樹根的凹處。"魂魄本無形,執念化有形。今日貧僧便替你們誦經超度,願你們放下執念,早登極樂。"
經聲響起時,老槐樹的搖晃漸漸慢了。招娣和煥之的身影開始變淡,招娣回頭望了望老槐樹,輕聲說:"這樹陪了我們三年,該替我們守著留莊鎮了。"煥之則摸了摸樹乾,笑道:"是啊,等來年春天,它開花時,咱們就看不到了。"
雨漸漸停了。王屠戶再看那樹,隻見樹身上有兩道淡淡的白痕,像是枝椏間新抽的芽。僧人站起身,拍了拍蒲團上的水:"他們的怨氣散了,往後這樹該是鎮民的福星。"
第二日清晨,鎮民們圍在老槐樹下,隻見樹頂上開滿了雪白的槐花,比往年都要茂盛。最妙的是,每朵花裡都凝著顆水珠,太陽一曬,便落下來,落在地上叮咚作響,像是在彈琴。
周伯公摸著胡子直歎氣:"昨日我還說要砍樹,差點造了孽。"他轉身對眾人說,"往後這樹咱們得護著,每年清明、冬至,各家各戶都來燒柱香,也算替那對苦命的娃儘份心。"
打那以後,留莊鎮的老槐樹成了遠近聞名的"福樹"。有人說夜裡路過,能聞到淡淡的梔子花香——許是那對戀人在天上種了花,托老槐樹送些來;也有人說,遇到難處時在樹下許個願,第二日準能應驗。王屠戶每年清明都會來給樹澆水,他總說:"那倆娃沒了執念,可這樹替他們守著咱們,咱們也得替他們守著這樹。"
又過了許多年,留莊鎮出了個舉人,寫文章時總愛提到老槐樹。他說這樹是有靈的,靈在它懂得人心的善惡——當年鎮民要伐樹,是因恐懼蒙了眼;後來肯聽僧人勸,是因善意開了竅。他還說,那對戀人的魂魄,早化作了槐花的香氣,年年歲歲,都在守護著這片土地。
如今老槐樹還在留莊鎮口立著,樹圍又粗了兩圈。每逢風雨夜,仍有若有若無的歌聲飄出來,可那聲音不再是嗚咽,倒像是情人間的私語,溫柔得能揉碎人的心。鎮民們都說,那是招娣和煥之在說體己話呢,說等來年槐花開得更盛時,他們便要回來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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