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嶺下有眼深潭,四圍竹樹環合,潭水終年清冽。嶺上老人們都說,這潭原是南海觀音的淨瓶傾了半盞,故而月圓之夜,潭麵會浮起一層銀霜似的霧氣,映出人心底最渴盼的景象——有人見著亡故的親兒騎竹馬歸來,有人瞧見自家破屋變成青瓦高堂,更有貪心漢子見著滿潭金鱗,撲下去卻隻撈了滿手水草。
這年八月十五,秋老虎剛退了威風,山風裡裹著桂花香。有個穿青衫的書生背著半卷殘書,跌跌撞撞進了竹林。他叫周承硯,三年前在府試中得了案首,本以為來年春闈能高中,誰料主考官嫌他策論裡"農桑為邦本"的話太酸,一筆勾去功名。如今母親咳血臥床,家裡米缸見了底,他連買藥的銀錢都湊不出,偏生路過青牛嶺時,聽見兩個砍柴的漢子嚼舌根:"那鏡花水月潭的月,比城裡最圓的月亮還亮三分,照得人心窩子都透亮。"
書生攥緊了袖口。他記得十年前在縣學讀書,先生曾指著《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可如今他才明白,有些事比求知更熬人——比如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春天。
月上中天時,潭水果然起了霧。書生踉蹌著撲到潭邊,水麵映出的卻不是他形容枯槁的臉,而是個穿紅袍的年輕人,正跪在金鑾殿上,皇帝親手將金榜遞來,朱筆點著他的名字:"周承硯,進士及第!"他聽見殿外鞭炮齊鳴,看見母親穿著新做的藍布衫,抹著眼淚往他懷裡塞煮雞蛋,連房梁上的蛛網都閃著金光。
"娘,您看,兒子中了。"書生對著水麵喃喃,指尖輕輕碰了碰那道虛影。潭水泛起漣漪,金殿的光卻更盛了,連母親鬢角的白發都變成了烏油油的青絲。他忽然想起上個月在藥鋪,老掌櫃摸著他懷裡的空錢袋歎氣:"周相公,這人參得五錢銀子,您再拖兩日......"此刻水麵上的母親卻笑著往他手裡塞銀錠,圓滾滾的,比他在書裡見過的任何元寶都真切。
"承硯?"
身後傳來沙啞的喚聲。書生回頭,見是個戴鬥笠的老農,褲腳沾著泥,肩上扛著鋤頭。老農盯著潭麵,忽然笑了:"我就說麼,這潭裡的月,照的從來不是天上。"
書生沒搭話。他看見潭中景象又變了——老農的田壟裡,稻穗沉甸甸地垂著,金浪翻湧到天邊;田埂上跑著紮羊角辮的小丫頭,舉著個紅得發亮的柿子;灶房裡飄出白米飯的香氣,鍋裡燉著臘肉,油星子在陶甕裡直冒泡。
"您老也來瞧熱鬨?"老農蹲下來,把鋤頭靠在潭邊的老槐樹上,"我種了三十年地,頭回見這麼好的收成。"他指了指潭裡,"你瞧那稻穗,顆顆都飽得要裂開,比我去年在村頭王員外家幫工見的還密。"
書生這才注意到,老農的褲腳雖然沾泥,卻漿洗得乾乾淨淨;鬥笠邊緣磨得發亮,顯然是常戴的。再看潭水裡的老農,正彎腰割稻,動作熟稔得像在自家地裡——和他書裡讀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一模一樣。
"您不覺得稀奇?"書生問。
老農從懷裡掏出個粗瓷碗,舀了潭水喝:"稀奇啥?我去年大旱,潭水乾到能看見底,今年雨水足,田壟都蓄滿了水。前兒個我去鎮裡賣稻種,張屠戶還說呢,等新米下來,要給我留半扇肋條肉。"他拍了拍褲腿站起來,"人心裡想啥,潭水就映啥。你瞧我,心裡裝的是稻子抽穗,它就給我看金浪;你心裡裝的是金榜題名,它就給你看紅袍。"
書生沒接話。他望著潭中的自己,紅袍上的金線在月光下閃得人眼暈。母親的聲音又響起來:"硯兒,快趁熱吃雞蛋。"他伸手去接,指尖穿過水麵,隻沾了一手涼意。
"您老明日再來,保準還能見著這景象。"老農扛起鋤頭,往竹林外走,"我呢,明兒個還得去地裡看水,彆讓夜裡下的雨衝了田埂。"
書生望著老農的背影消失在竹影裡,低頭又看潭水。紅袍還在,金殿還在,母親的笑還在。他忽然想起,上個月有個雲遊的道士說過,這潭裡的月是"心鏡",照見的是各人的執念。可他才不管什麼執念不執念——隻要能天天看見這景象,哪怕一輩子不離開青牛嶺,又有什麼不好?
第二日,書生沒回家。他在潭邊搭了個草棚,白天躺在棚子裡看潭水,夜裡就著月光背書——反正金殿裡的皇帝說過,他是進士,不用再考了。母親托人捎信來,說家裡米缸添了兩升糙米,讓他彆著急;後來又說咳血更厲害了,請了郎中來看,藥錢要五錢銀子;最後捎信的人哭著說,老太太咽氣前還攥著他的舊棉襖,說"硯兒中了就好,中了就好"。
書生抱著舊棉襖坐在潭邊,水麵上的紅袍突然淡了。他慌忙趴下去看,潭水還是那潭水,隻映出幾片竹葉打著旋兒往下落。他連喊了幾聲"娘",潭水裡隻有自己的回聲。
"你當那金榜是真的?"
又是那個沙啞的聲音。書生抬頭,見老農扛著鋤頭站在竹林邊,褲腳又沾了新泥。老農蹲下來,用鋤頭柄敲了敲潭邊的石頭:"我年輕時也來過這兒。那年大旱,我家三畝薄田裂得能塞下拳頭,我蹲在這潭邊哭,潭水就映出我爹在墳前燒紙,說"娃啊,你爹沒本事,讓你跟著受餓"。我抹了把淚,扛起鋤頭就往山上走——我就不信,靠我這雙手刨不出飯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指了指遠處的田壟:"你看那稻子,葉子上有蟲眼,稈子被風刮折過,可顆粒還是飽的。為啥?因為我每天天不亮就來除蟲,下雨了就來培土,蟲再厲害,能厲害過人勤?"老農從懷裡摸出個布包,打開來是幾粒金黃的稻種,"這是我今年留的好種,明兒個要去鎮裡換麥種。你要是肯跟我去,幫你挑糞桶,管你兩頓飽飯。"
書生望著潭水,又望著老農手裡的稻種。風從山那邊吹過來,帶著稻花的甜香。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在私塾讀書,先生教過"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可他總想著"十年寒窗無人問",卻忘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我跟您去。"書生站起來,拍了拍褲腿的草屑。
老農笑了,把鋤頭遞給他:"先去把你娘的墳頭草拔了。她臨終前說,等你中了,要接她去縣城住大瓦房。可她不知道,真正的金瓦紅牆,得用汗水砌。"
後來青牛嶺的人都說,周相公變了個人。從前他見著農夫就皺眉頭,如今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下田,手上磨出了繭子,臉上曬得黝黑,倒比從前讀書時精神了許多。有人問他後不後悔沒去京城做官,他蹲在田埂上啃紅薯,笑著說:"我娘在天上看著呢,她要是知道兒子靠雙手掙來了飯吃,比看我穿紅袍戴烏紗還高興。"
至於那鏡花水月潭,依舊月圓時起霧。隻是再沒人見過紅袍金殿,倒是常有人說,看見個穿青衫的後生,扛著鋤頭和老農一起下田,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長,像兩株紮根在泥土裡的樹。
喜歡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請大家收藏:()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