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鎮的雨總是來得急。陳九蹲在院門口的青石板上,竹笠簷滴下的水珠子砸在他沾泥的鞋尖上,他卻渾然不覺,隻盯著磚縫裡蜿蜒的蟻群——這些黑褐色的小不點兒正排著隊往高處搬米粒,隊伍末尾那隻突然打了個旋兒,竟在濕滑的磚麵上拖出半道銀亮的痕跡。
"九郎又在玩蟲子!"
隔壁王嬸提著菜籃經過,竹籃裡的青菜葉晃得嘩嘩響,"你爹昨日還說要把你那堆破竹片燒了當柴火,你這孩子,偏生要把心思耗在泥裡蟻上。"
陳九沒抬頭,指尖輕輕撥了撥磚角的草葉。蟻群受驚,隊伍霎時散作星子,卻又在片刻後又聚成線,這次痕跡更清晰了些——分明是個"禾"字,左邊的撇捺像垂著穗子的稻稈,右邊的豎鉤彎得像田壟。
他心跳得厲害,摸出懷裡的舊絹帕裹住的手劄,蘸了蘸雨水在帕子上臨摹。這是這個月第三回見到"禾"字了,前兩回分彆在桑樹林的蝸牛爬痕裡,和曬穀場被雞啄亂的米堆上。
"阿爹,我去後山水潭洗筆。"陳九把絹帕往懷裡一揣,抓起門後的破布傘就往村外跑。
陳父陳夫子正在堂屋批改蒙童的描紅,聽見響動抬眼,正見兒子身影閃出門去,案頭的《論語》被穿堂風掀開,恰好停在"子不語怪力亂神"那頁。他重重歎了口氣,筆杆在硯台上敲出悶響:"隨他去吧,反正明年開春也中不了秀才......"
後山水潭邊長著半人高的蘆葦,陳九蹲在潭沿,望著水麵倒映的天空發怔。雨停了,蜻蜓正低低掠過水麵,尾尖點起一圈圈漣漪。他忽然注意到,這些漣漪不是雜亂的,竟順著風向排成個"旱"字——左邊三點水像被曬乾的河床,右邊的日頭大得幾乎要燒穿絹帛。
"要旱?"陳九猛地站起來,傘骨在地上磕出脆響。他想起上個月在祠堂聽老人們閒聊,說青溪上遊的攔河壩年久失修,若再有個旱季,田裡的稻苗怕是要枯死大半。
當晚,陳九翻出壓在箱底的《山海經圖注》。書頁發黃,邊角卷得像被蟲蛀過的桑葉,他借著月光翻到"昆蟲篇",見上麵畫著蟬、螳螂、蜣螂,旁邊注著"蟲者,天地之象也"。他摸出白天臨摹的絹帕,"禾"字、"旱"字並排鋪在案上,忽然福至心靈——莫不是這世間萬物皆可成書?螞蟻排的是農桑經,蜻蜓點的是天時圖,連蟋蟀振翅的節奏,說不定都是老祖宗傳下的節氣歌?
從那以後,陳九的生活徹底變了樣。他不再捧著四書五經啃,而是天不亮就揣著竹筒和絹帕出門:清晨蹲在菜畦邊看螞蟻運糧,記下"麥黃"二字;晌午守在桑樹下等螳螂捕蟬,看兩蟲相搏的軌跡竟拚出"防蛀"的圖形;夜裡舉著鬆明子蹲在瓜架下,看螢火蟲明滅的順序,竟和他去年在藥鋪偷記的藥方《百草集》裡的"清暑湯"如出一轍。
"九郎這孩子,怕不是中了邪?"王嬸的兒子阿福發了熱症,陳九采了把狗尾巴草煎水給他喝,竟真退了燒。王嬸捧著空碗直咂舌,"前兒我在灶房看見他蹲在鍋台邊,看蟑螂爬過的痕跡記什麼"薑三片,蔥白兩根",合著那藥方是他從蟑螂肚子裡看出來的?"
陳九隻是笑,他知道這些痕跡不是蟲兒寫的,是天地寫的。就像去年他在破廟梁上發現的蜘蛛結網,網的經緯線竟和《齊民要術》裡說的"區田法"暗合——深溝高壟,保水保肥。他把這法子教給村裡種稻子的老周頭,秋收時老周家的稻子比彆家的多收了兩成,硬要拉著陳九去土地廟燒高香。
真正讓全村人服氣的,是今夏的大旱。
從入梅到芒種,青溪鎮沒下過一滴雨。河塘見底,稻苗卷成了黃紙,連井裡的水都快見底了。陳夫子把家裡最後半袋米拿出來熬粥,見兒子還抱著個破瓦罐往山上跑,氣得抄起掃帚要打:"你是要把陳家祖墳都刨了嗎?"
"阿爹!"陳九攥著瓦罐往懷裡藏,"我在鷹嘴崖的石縫裡看見螞蟻搬家了,它們排的"泉"字,就在鷹嘴崖東側的野薔薇叢下!"
陳夫子的掃帚"啪"地掉在地上。他想起上個月兒子蹲在院裡看螞蟻,說看見"禾"字,後來果然下了場透雨;又說看見"燥"字,沒幾天就刮了三天乾熱風。這孩子的眼睛,怕是比自己讀了一輩子的書還靈。
當陳九帶著二十幾個壯勞力在鷹嘴崖挖到清冽的泉水時,全村人都跪在了地上。泉水從石縫裡湧出來,漫過龜裂的田埂,浸濕了枯黃的稻葉。老人們捧著泉水哭,小孩子們追著泉水跑,連最刻板的族老都撚著胡子說:"九郎這孩子,怕真是得了天地授業。"
消息傳到縣城,縣太爺坐著八抬大轎親自來青溪鎮。他穿著湖綢官服站在泉邊,看著陳九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出螞蟻的"泉"字軌跡,又指著遠處正在引水灌溉的村民,捋著胡子笑:"本縣在衙門裡讀了二十年聖賢書,竟不如你這山野書生懂天地之道。"
他轉頭對隨從說:"把朕賜的"格物先生"金漆匾取來。"又轉向陳九,"陳公子,往後這青溪鎮的田賦免三年,再撥二十石稻種給你,讓這"蟲書"的法子,惠及更多百姓。"
陳九接過匾額時,手還在微微發抖。他望著遠處忙碌的村民,看他們按照他畫的蝴蝶花紋那是治蚜蟲的法子)在菜畦邊撒石灰,看他們學著蜻蜓點水的軌跡挖排水溝,忽然想起小時候阿娘臨終前說的話:"九郎的眼睛像星星,要替阿娘多看看這世間的好。"
如今他終於明白,這世間的好,從來不在故紙堆裡,而在螞蟻搬家的路上,在蜻蜓點水的漣漪裡,在每一隻蟲子爬過的痕跡中——那是天地寫給人間的書,要用心去看,用腳去量,用一生去讀。
後來青溪鎮的人都說,陳夫子家的九郎不是凡人,是蟲王爺派來傳經送寶的。於是每年清明,村民們都會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擺上新摘的桑椹、剛摘的青梅,再在樹乾上刻些歪歪扭扭的蟲形符號。他們說,這是給蟲王爺的信,也是給陳九的謝禮。
而陳九依舊每日天不亮就出門。他有了新的絹帕,更大的竹筒,還收了三個徒弟——阿福、栓子和巧妹。師徒四人蹲在田埂邊,看螞蟻搬運著陽光,看蝴蝶扇動著藥方,看蜻蜓點染著豐收的預兆。
風裡飄來稻花的香氣,混著青草的甜。陳九摸出懷裡的絹帕,在上麵輕輕畫下一道痕跡——那是個"和"字,左邊是蟲兒爬過的軌跡,右邊是村民們笑彎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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