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鎮的桑田埂上,總飄著股若有若無的苦楝香。
那是春桃的眼淚落進泥土裡,滲進了桑樹的根須。
春桃和阿木的事,要從十五歲說起。那年她蹲在桑樹下采葉,竹籃撞翻了阿木的藥罐,褐色藥汁濺了她半裙。阿木紅著臉幫她擦,手指擦過她手腕時,她聽見自己心跳得比蠶吃桑葉還響。
“等我服完兵役,”阿木摸著她腕間的紅繩,“我就回來娶你。咱們種十畝桑田,養百張蠶,織一匹能裹住月亮的光。”
春桃把紅繩係得更緊些。那時她不知道,“兵役”二字,是要拿命去換的。
阿木走的那天,春桃塞給他一包曬乾的桑葚。他騎馬出村口時,她追著跑了半裡地,鞋尖磨破了,腳底板滲出血珠。阿木回頭喊:“等我!”聲音被風撕成碎片,散在漫山遍野的桑樹林裡。
從那以後,春桃的世界就隻剩桑樹了。
她天不亮就背著竹簍上山,專挑背陰處的桑苗挖。指甲縫裡全是泥,指節腫得像老樹根。村裡王嬸笑她:“閨女家何苦?等你男人回來,早該娶二房了。”春桃不說話,把桑苗栽進土裡,澆水時故意把水潑在王嬸腳邊。
桑樹抽芽那年,春桃的手開始疼。采桑葉要爬樹,指甲縫裡總嵌著碎葉渣,夜裡癢得睡不著。她就著月光編蠶筐,竹篾割破手指,血珠滴在筐沿,像顆顆紅瑪瑙。她想,等阿木回來,這些血珠該變成他腰間的紅綢帶。
桑樹成林那年,春桃的鬢角白了。
她數過,一共種了三百六十七棵桑樹——阿木走後的第一年一棵,第二年兩棵,第三年五棵……到第十年,漫山遍野的桑樹連成了海。她站在樹下喊:“阿木,桑田成林了!”山風卷著桑葉沙沙響,像極了他的笑聲。
可阿木沒回來。
那天下著毛毛雨,郵差的馬蹄聲踏碎了青石板。春桃接過軍報時,手抖得厲害,軍報上的字被雨水暈開,隻看得見“戰死”“邊關”幾個字。她突然笑了,笑得眼淚止不住地流——原來她的淚水早把桑樹喂飽了,可阿木還是沒等到。
她跌跌撞撞往家跑,懷裡抱著最後一筐桑葉。路過桑田時,她摸了摸最粗的那棵桑樹,樹乾上有道淺疤——是那年她爬樹摔的。她把臉貼在樹乾上,輕聲說:“阿木,桑田建好了,你說要織能裹住月亮的綢緞,我學會了。”
當晚,春桃在油燈下織綢。她把蠶繭浸在冰泉裡,繭子在水裡慢慢舒展,抽出雪白的絲。她的手被凍得通紅,可絲卻越抽越亮,像綴了星子。織機“哢嗒哢嗒”響著,她想起阿木說過的話:“等綢緞織成,我要披在你身上,帶你去看大漠孤煙、江南煙雨。”
可她等不到了。
第五更天,春桃倒在織機前。她手裡還攥著半匹未完成的綢緞,指尖沾著冰紈的涼意。臨終前,她夢見阿木穿著新衣,牽著她的手往桑林走。桑樹上的桑葚紅得發亮,她伸手去摘,卻碰碎了一片月光。
春桃死後,被葬在桑田最中央。
第二年春天,青溪鎮的蠶絲突然變了樣。同樣的蠶種,同樣的技法,織出的綢緞卻帶著股冰涼的觸感,堅韌得能擋住刀鋒。鎮上老人說,那是春桃的淚滲進了桑樹,桑葉喂飽了蠶,蠶絲便浸了她的相思。
有人試著把這種綢緞叫做“冰紈”,說摸起來像春桃的手,涼絲絲的,卻暖得人心發疼。
如今,青溪鎮的桑田還在。每年清明,總有人看見穿紅裙的姑娘在桑樹下采葉,竹籃裡裝著曬乾的桑葚。她的身影很淡,像團霧,可桑樹上的桑葚卻格外甜,甜得人想起一句沒說完的話:“等我回來……”
而那匹未完成的冰紈,至今還掛在春桃的織機上。風過時,綢緞輕輕揚起,露出下麵一行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字——是春桃用指甲刻的:“桑田成林,君歸未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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