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棲鎮的老槐樹下,總坐著個穿青布衫的老人。他抱著張焦尾琴,琴身包漿發亮,紋路像極了山澗裡的溪流。路人經過時,常見他微垂的眼睫輕顫,指節在弦上輕輕一拂,便有清泠泠的調子漫出來——那聲音不似人間所有,倒像是春風揉碎了桃花,又混著山雀的啁啾,直往人心裡鑽。
老人姓沈,單名一個"清"字。鎮裡人都叫他沈先生,卻少有人知道,他三歲便瞎了眼。
沈先生的師父是終南山隱世的琴仙。當年師父見他被遺棄在山神廟前,哭聲像鶴鳴般清越,便抱回山撫養。"小清啊,"師父撫著他的手背說,"眼是浮光,心才是明鏡。等你用琴音摸透這天地,比看得見更真切。"
十二歲那年,師父帶他上山練琴。暴雨突至時,師徒躲在岩洞裡。師父將琴塞給他:"彈首《聽雨》。"沈清指尖觸弦,隻覺雨珠砸在竹葉上是"簌簌",打在岩石上是"叮咚",順著山澗流成河是"潺湲"。他越彈越快,弦音裡竟裹著雷聲滾過,驚得林子裡的雀兒撲棱棱全飛進岩洞,擠在他頭頂盤旋。
"好!"師父拍著他後背笑,"你這不是彈琴,是用耳朵看雨,用琴弦接天地的聲兒呢。"
後來沈清成了雲棲鎮的"活晴雨表"。梅雨季裡,婦人哄睡哭啼的孩童,總說:"莫怕莫怕,沈先生的琴音該來了。"果然,夜靜時院外傳來清越的調子,像母親哼的搖籃曲,孩童的眼淚剛掛到睫毛就縮了回去。有回西頭張嬸的兒子出疹子,高燒不退,她抱著孩子跪在沈家門前:"求先生彈首《清露》,我家娃就愛聽您琴裡的露水聲。"
沈清坐在廊下,手指撫過琴弦。起初是"叮咚"的碎響,像晨露落荷葉;接著漸成細流,"潺潺"漫過青石板;最後彙作清泉,"叮咚"撞在石潭裡。張嬸懷裡的娃竟真的止住了哭,小拳頭攥著她的衣襟,眼皮慢慢合上。等沈清彈完,娃的額頭竟涼了下來——高燒退了。
最奇的是那年大旱。稻田裂得能塞進拳頭,老人們跪在龍王廟前燒紙,年輕人扛著鋤頭往山上跑,說要挖斷龍脈引雨水。沈清卻抱琴上了鷹嘴崖。他在崖頂盤坐,琴擱在膝頭,指尖輕輕一勾,弦音像隻鳥兒直往雲裡鑽。不多時,山那邊傳來"哢嚓"一聲響,烏雲從山尖漫過來;又過片刻,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砸得滿山的野菊東倒西歪。村民們舉著蓑衣往家跑,卻見沈清仍坐在崖頂,琴音裹著雨絲飄下來,像張透明的網,護著地裡的秧苗一滴雨都沒淋著。
"沈先生真是活神仙!"有人跪在地上磕頭。沈清卻搖頭:"我不是神仙,是琴替我聽了天地的聲音。你們聽——"他指向雨幕,"雨打在鬆針上是"沙沙",落進稻田是"噗噗",打在瓦當上是"叮叮"。這些聲音湊在一起,就是天在說話呢。"
鎮裡也有不信的。那年秋天,來了個穿錦袍的外鄉琴師,背著把鑲嵌螺鈿的古琴,站在沈家門前喊:"聽說你這瞎子琴師會通天地?我倒要試試。"他拂袖彈了首《平沙落雁》,弦音華麗流轉,像秋雁掠過錦緞。
沈清閉著眼笑:"先生的琴音裡有金漆味兒,像塗了三層漆的木匣子,倒沒了雁的魂兒。"他抬手彈了首《秋鴻》,指尖觸弦的刹那,院外的老槐樹上突然飛來百隻雁,排成"人"字掠過屋頂。外鄉琴師的琴"當啷"掉在地上——他分明看見,沈清的指尖沾著草屑,發梢還掛著露水,哪裡像個瞎子?
"你......你怎麼知道雁群要來?"外鄉琴師漲紅了臉。
沈清摸出腰間的竹哨:"我每日寅時坐門檻上,聽風從東南來,就知道雁群要過境了。它們的翅膀撲棱聲,比晨鐘還響呢。"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眼睛看不見,可耳朵能摸,鼻子能聞,手能觸。天地在我這兒,比在你們眼裡還清楚。"
外鄉琴師啞了,撿起琴灰溜溜走了。
沈清活到九十三歲。臨終前,他把焦尾琴傳給最疼愛的小孫子:"這琴跟了我六十年,弦斷了換過七次,可琴心裡的聲音,從來沒變過。"他摸了摸孫子的手背,"記住,彈琴不是用手,是用心。等你用琴音摸透了天地,就是真正的琴師。"
沈清走的那晚,雲棲鎮的月亮特彆圓。鎮民們聽見空中飄來若有若無的琴音,像鬆風過澗,似山泉漱石,又像極了春夜的雨聲。有人說那是沈先生的琴音,正替他摸著天地的模樣呢。
如今雲棲鎮的老人們還愛說:"真正的琴師不用眼睛看世界——他的心就是雙眼,弦就是路,彈出的每一個音,都是踩在天地的心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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