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村的秋總裹著桂花香。阿蘅蹲在灶前添柴火,火星子劈啪著竄上房梁,把牆上那幅舊年畫映得忽明忽暗——畫裡是騎在鯉魚背上的胖娃娃,可她總覺得,那娃娃的臉像極了去年春上離家進貨的爹。
"阿蘅,把竹匾裡的野菊曬了。"娘的聲音從堂屋傳來,帶著點啞。阿蘅應了一聲,起身時撞翻了竹籃,曬乾的野菊撒了一地。她蹲下去撿,指尖觸到一片菊瓣,忽然想起爹走那天,也是這樣的秋陽,他把半袋新收的蠶繭塞進她懷裡:"等你爹回來,咱們賣個好價錢,給你置十匹新布做衣裳。"
可爹這一去,就是三百多個日夜。阿蘅數著簷角冰棱化的次數,數著灶膛裡劈柴的聲響,數著後院老桑樹抽了幾茬新芽。最盼著的,是村口那聲馬蹄響——爹從前趕貨郎擔,總騎那匹棗紅馬,可半年前馬得了熱症,爹便把它留在了家裡。
"阿蘅,跟你說個事。"夜裡阿蘅給娘捶腿,娘摸著她的頭輕聲道,"你爹托人捎信了,說在楚州遇了水患,耽擱了些日子,等開春準能回來。"
阿蘅的手頓在娘膝頭。窗外的月光漏進來,落在牆角的稻草堆上——那是她和爹去年冬天喂白馬的草料。白馬名叫"追雲",是爹十四歲時在山路上撿的,那時它才剛會站,渾身沾著血,卻硬是把爹馱出了三十裡地的狼群。
"追雲該想爹了。"阿蘅忽然說。她跑到馬廄前,月光下的白馬正低頭啃著乾草,見她來,便用濕漉漉的鼻子蹭她的手心。阿蘅摸著它耳朵上的舊疤——那是三年前爹為救它被狼抓的,"你說,要是你能替爹跑這一趟,我...我就嫁你做妻子。"
追雲的長嘶驚飛了簷下的麻雀。它突然掙斷韁繩,蹄子在青石板上敲出火星,朝著村外的山路狂奔而去。
阿蘅追出半裡地,隻看見馬蹄揚起的塵土裡,一抹棗紅漸漸變成了遠山的輪廓。她蹲在五柳河邊哭,哭到月亮爬上桑樹梢,忽然聽見熟悉的銅鈴聲——是爹的貨郎擔!
"阿蘅!"爹的聲音從山坳裡傳來。阿蘅抬頭,隻見爹挑著擔子,追雲跟在他腳邊,脖頸上還掛著片帶露水的桑葉。原來追雲連夜翻了三座山,在楚州城外的破廟找到了被洪水困住的爹,又馱著他踏雪走了七日七夜。
爹一把將阿蘅摟進懷裡,擔子裡的糖葫蘆、繡花鞋、新布匹嘩啦啦撒了一地。"傻丫頭,"他抹了把臉上的雪水,"爹這不是回來了麼?"
變故發生在第二日晌午。爹蹲在馬廄前給追雲添草料,阿蘅端著熱粥從灶房出來,正聽見他對著馬背歎氣:"你倒比我還疼她,可我這把老骨頭,哪有錢給你置鞍韉?"
阿蘅手裡的粥碗"當啷"落地。她想起昨夜追雲用腦袋拱她的手,想起它看她的眼神——像極了去年她生辰時,爹看她拆那匹紅綢子的目光。
"阿蘅她...她前兒夜裡說,"爹的聲音突然哽住,"說要是我回不來,就嫁你為妻。"
追雲的耳朵猛地豎起來。阿蘅看見它的眼睛裡泛著水光,像極了那年大旱,它馱著兩桶水從十裡外回來時,睫毛上掛的露珠。
"這怎麼成?"爹紅了臉,"人怎麼能跟牲口...可它救了我的命!"阿蘅衝過去護住追雲,"爹你答應過我的,隻要它活著,就不許殺它!"
可爹終究是爹。第三日清晨,阿蘅在灶房揉麵,聽見馬廄裡傳來悶響。她跑過去時,隻見追雲的前蹄跪在地上,脖子被麻繩勒得發紫。爹舉著殺豬刀的手在抖,刀刃上沾著血珠:"阿蘅,爹不是心狠...這馬的皮子能換五石米,夠你和我過個安穩年..."
阿蘅喊了一聲"爹",眼前突然發黑。她看見追雲的眼睛慢慢閉上,看見它的血滲進泥土裡,開出妖異的花。等她再醒來,是被娘抱在懷裡,耳邊是村民們的驚呼:"快看!馬皮裹著阿蘅飛起來了!"
阿蘅是被風卷著的。她感覺自己輕得像片羽毛,馬皮裹著她越升越高,掠過五柳河的青石板橋,掠過村頭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最後停在村後那片桑樹林裡。桑樹的枝椏勾住了馬皮,她便懸在半空中,看見自己的身體正在變輕——皮膚下透出青色的脈絡,頭發變成了蠶絲的顏色。
"阿蘅?"她聽見娘的哭聲從樹下傳來。可她的嘴張不開,隻能看著娘在風裡揮手,看著爹跪在桑樹下磕頭,看著村民們舉著火把圍過來。最後,她的視線落在桑樹的嫩芽上——那是追雲生前最愛的,總愛用鼻子蹭一蹭的新枝。
後來五柳村的人都說,每到春蠶吐絲時,桑樹林裡總會傳來若有若無的歌聲。那聲音像極了阿蘅從前哄妹妹睡覺時哼的調子,又像極了追雲奔跑時的馬蹄聲。有人說看見過馬頭娘的身影——在晨霧裡,在暮色中,穿著青衫,騎在蠶背上,朝著桑樹的方向輕輕揮手。
再後來,村裡有了個規矩:每年清明前後,養蠶的人家都會在桑樹下放一碗清水,裡麵漂著片新鮮的桑葉。他們說,那是給馬頭娘的茶,也是給所有重情重義的生靈的謝禮。
而阿蘅的故事,就藏在每一顆雪白的蠶繭裡。當姑娘們抽絲剝繭時,總聽見蠶房裡傳來細碎的低語,像是有人在說:"莫要忘記,這世間最珍貴的,從來不是金銀財帛,而是那份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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