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梅雨季總是黏糊糊的。州橋夜市的燈火被雨絲浸得昏黃,賣梨膏糖的老張頭裹著油布傘喊:“甜津津嘞——治嗓子疼最妙!”可這熱鬨跟柳生沒乾係。他縮在陋巷儘頭的破屋裡,聽著房簷滴水打在青瓦上,像極了去年冬天,他給人畫完壽像後,主家賞的那幾枚銅錢落在瓷碗裡的聲響。
柳生摸過床頭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燒刀子嗆得眼眶發酸,可比起心裡的苦,倒算不得什麼。他摸黑爬起來,就著灶膛裡未滅的火星,鋪開半張舊宣紙——這是前日在紙紮鋪門口撿的,邊角還沾著金箔碎屑。筆是禿的,墨是摻了水的,可他畫起蝶來,手倒穩當。
蝶須得有靈氣。他記得上個月在相國寺看了幅《百蝶圖》,畫中蝶兒振翅欲飛,連觸須上的絨毛都沾著晨露。可他畫了三十年,蝶兒總像被線牽著,翅尖兒硬邦邦的。今夜醉眼朦朧,倒畫出了幾分意思:左翅是胭脂色,右翅浸了點藤黃,翅脈細得像遊絲,最妙的是翅尖那點朱紅,像沾了朵剛開的芍藥。
“好個蝶兒。”他對著畫哈氣,水汽在紙上暈開,倒把蝶翅襯得更鮮活了。
睡夢裡起了風。柳生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忽聞見一陣花香,比清明時節的杏花還甜。睜眼一看,房梁上垂著根藤蘿,開著碗口大的紫花,花瓣上還凝著露珠。更奇的是,那幅畫中的蝶兒竟從紙上掙出半片翅膀,正撲棱棱扇動著。
“救命!”
一聲輕喚像根繡花針,紮進柳生耳朵裡。他翻身坐起,隻見畫中蝶兒已振翅而起,繞著他飛了兩圈,又輕輕落回紙上。可這一回,他看清了——那哪是畫?分明是個穿彩衣的女子,眉眼像畫裡走出來的,裙裾上繡著百蝶穿花,此刻正蜷在紙裡,雙手扒著紙邊,指尖滲出細細的血絲。
“你是...畫中仙?”柳生哆哆嗦嗦摸過茶盞,想遞又不敢遞。
女子抬頭,眼尾泛紅:“我是百花境的花仙阿鸞,被邪道困在這畫裡三年了。”她指尖撫過自己的裙角,“那妖人要取我的精魄煉丹,我拚了命逃出來,卻隻能附在畫中。可這畫也被他下了禁製,若不是你...”她望著柳生畫的蝶,“你這蝶兒有生氣,我才能借它的形說話。”
柳生這才注意到,畫中蝶兒的翅尖果然沾著幾點暗紅,像是被血浸過的。他想起自己方才畫畫時,心裡正念叨著“這蝶兒怎麼沒魂兒”,莫不是這股子悶氣,倒成了畫裡的怨氣?
“那妖人呢?”他攥緊了拳頭。
阿鸞搖頭:“他去了終南山采辦法器,半月後回來。”她忽然抓住柳生的手腕,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裡,“你救我!隻要用你的血點我的眼睛,禁製就能破!”
柳生嚇了一跳,抽回手:“我...我隻是個畫畫的,哪會什麼法術?”
“你畫蝶時的心意就是法術!”阿鸞急得眼眶發紅,“你方才畫蝶,心裡想著‘怎麼才能有靈氣’,這股子至誠的勁兒,比什麼符咒都管用!”
窗外傳來打更聲,“咚——”的一聲,驚得柳生打了個寒顫。他望著畫中阿鸞蒼白的臉,想起自己上個月,為了給生病的老娘抓藥,給米行的孫掌櫃畫了幅《百福圖》,結果孫掌櫃嫌福字少了三筆,隻給了半吊錢。他蹲在米行門口啃冷饅頭,看著孫府的丫鬟把剩飯菜倒在陰溝裡,心裡憋屈得直想哭——可那股子憋屈,倒讓他把福字的褶皺畫得跟真的似的。
“成。”他咬開指尖,血珠“啪嗒”掉在硯台裡,混著清水調開,“我信你。”
阿鸞湊近些,柳生捏著筆,手直顫。筆尖剛碰到蝶眼,就覺一陣灼痛,像是被火烤著。可他咬著牙,把血珠勻勻地點在左右兩顆黑瞳上。
“嗡——”
畫紙突然騰起金光,阿鸞的身影從畫裡浮了出來,裙裾上的百蝶撲棱棱飛起來,繞著屋子打旋。柳生慌忙後退,撞翻了條凳,“哐當”一聲響。等他再抬頭,阿鸞已站在床前,發間的紫藤花還在滴著露水。
“成了!”她笑著轉了個圈,裙角掃過柳生的破桌子,把桌上積灰都掃得乾乾淨淨,“那妖人的禁製破了!”
柳生盯著她裙角的紫藤花——方才他畫蝶時,確實在旁邊畫了株紫藤,可那花明明是枯的,怎麼就活了?
“你畫的蝶兒有魂,畫裡的草木自然也有靈。”阿鸞看出他的疑惑,“我本是百花境的仙,最懂這些。”她從袖中取出枚彩鱗,遞給柳生,“這是我的本命鱗,送你。往後你畫什麼,什麼就活。”
彩鱗隻有指甲蓋大,卻比朝霞還亮,在柳生手心裡暖乎乎的。他剛要推辭,阿鸞已飄到窗邊:“我要回百花境了。記住,畫兒要用心畫,心誠了,紙裡也能開出花來。”
話音未落,她已化作點點熒光,鑽進了那幅畫裡。柳生慌忙去看,隻見畫中蝶兒正停在紫藤花上,翅尖的朱紅比剛才更豔了,連花蕊裡的露珠都看得真真切切。
第二日清晨,柳生被敲窗聲驚醒。他揉著眼睛推開窗,隻見巷口的茶棚裡,王屠戶正舉著張畫喊:“小柳!你給俺畫的《八戒吃西瓜》,那豬八戒的耳朵會扇風,西瓜瓤紅得能滴蜜!俺閨女看了直喊‘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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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生湊過去一瞧,差點笑出聲——那畫裡的豬八戒,耳朵確實翹著,像是被風掀起來的;西瓜皮上的白霜,細得跟真的似的。他想起昨夜的彩鱗,摸了摸懷裡,還在。
消息像長了翅膀。不多日,汴京城裡的富戶都來求畫:張員外要《百鳥朝鳳》,李娘子要《仕女撲蝶》,連大相國寺的住持都要《十八羅漢朝普賢》。柳生的破屋子擠得水泄不通,可他總在畫完最後一筆時,輕輕點一下畫中活物的眼睛——用他的血,混著真心。
半年後的暮春,柳生在禦街的畫坊裡作畫。窗外飄著細如牛毛的雨,他筆下的牡丹正開得熱鬨,花瓣上的水珠仿佛要滾下來。忽聽門外傳來馬蹄聲,他抬頭一看,隻見個穿青衫的道士站在階前,腰間掛著串青銅鈴,叮鈴作響。
“柳畫師。”道士抱拳,“貧道雲遊至此,見你畫中生機盎然,特來討教。”
柳生放下筆,指了指案頭的彩鱗:“不過是個花仙送的小玩意兒。”
道士盯著彩鱗看了許久,突然笑了:“原來是百花境的本命鱗。當年那邪道是我同門,因貪念犯了戒律,已被我逐出師門。”他望向柳生,“你能以真心破禁,實屬難得。往後...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說罷,道士拂袖而去。柳生望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案頭的畫——那幅《百蝶圖》裡的蝶兒正振翅欲飛,翅尖的朱紅在雨幕裡閃著光。
後來有人說,每到月圓之夜,汴京的老牆根兒就能聽見蝶鳴。還有人說,見過個穿彩衣的女子在巷口徘徊,裙角沾著紫藤花露。可柳生隻是笑,繼續在宣紙上畫他的蝶兒。他知道,有些故事,不必說與人聽——就像他的彩鱗,永遠那麼亮,就像他的畫,永遠有魂。
畢竟,心誠了,紙裡也能開出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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