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鎮的老戲台子,最是招人眼。
每逢初一十五,陳三畏的木偶戲班子必來唱一出。那戲台是用老榆木搭的,簷角掛著八盞大紅燈籠,燈紙上畫著《西遊記》裡的人物。陳三畏立在台後,十根細如發絲的線攥在掌心,一抖一收間,台上的白無常便搖搖晃晃唱起來:"魂魄飄,鬼門開——"
台底下的孩子們擠作一團,大人們嗑著瓜子笑。陳三畏聽著那喝彩聲,喉結動了動。他總覺得,這喝彩不夠味兒——該是讓台下的人跟著哭,跟著笑,跟著他手裡那幾十個木偶,把七情六欲都掏乾淨才好。
這念頭在他心裡長了三年。
直到那夜,他在作坊裡對著月光打磨最後一具木偶。那木偶生得極俊,眉峰似劍,眼尾上挑,是他照著自己的模樣刻的。刻刀劃過木麵的"沙沙"聲裡,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師父臨終前攥著他手腕說的話:"三畏啊,木偶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若把魂兒都填進木偶裡,可要當心......"
"當心什麼?"小徒弟時的陳三畏嗤笑,"我要讓木偶比人活得分明。"
如今他成了青竹鎮最風光的戲偶師,徒弟們見了麵都要尊稱一聲"陳先生"。可他總覺得,自己的魂兒還困在這副皮囊裡,不夠痛快。
他翻出壓箱底的《玄機要術》,書頁發黃,邊角卷著。那是他在破廟梁上找到的,記載著"分魂入偶"之法。月光漏進窗欞,照見書上血寫的八個字:"精魂離體,人偶同生。"
他咬碎舌尖,血珠滴在木偶眉心。那木偶的眼睛忽然亮了,像兩顆浸了水的黑葡萄。陳三畏渾身發抖,又趕緊滴了七七四十九滴血,每滴都對應著木偶身上的關節。末了,他癱在地上,聽著耳畔響起細碎的響動——是他親手做的三十個木偶,都在床底下"哢嗒哢嗒"扭著身子。
"成了。"他咳出血沫,咧嘴笑了。
七月半,青竹鎮的廟會最是熱鬨。陳三畏把戲台搭在鎮中心的老槐樹下,三十個木偶整整齊齊排在後台,每個都穿著簇新的行頭。他往嘴裡塞了顆朱砂丸,這是秘法裡說的"鎮魂丹",能讓他不被木偶反噬。
鑼鼓家夥敲起來了。陳三畏抖開第一根線,那扮演老婦人的木偶扶著拐棍站了起來。他盯著台下攢動的人頭,手指輕輕一挑——老婦人該哭了。可台下的婦人還在嗑瓜子,漢子在劃拳,小娃追著糖葫蘆跑。
"不對。"陳三畏皺起眉,加大了力道。他操控著老婦人撲到台前,扯著嗓子唱:"我那苦命的兒啊——"
台下有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被嚇哭了,她娘趕緊捂住她的嘴。陳三畏心頭一喜,剛要接著唱,忽覺掌心的線猛地繃直。原本該跟著哭的老婦人,眼睛瞪得溜圓,竟衝著他笑了。
"怪了。"他鬆了手,老婦人卻沒倒下,反而邁著步子往台前走。其他木偶也動了,醜角甩著袖子追上來,小旦扶著老婦人的胳膊,活像一串被提溜著的提線娃娃。
台下的喝彩聲戛然而止。陳三畏看見前排的王屠戶瞪圓了眼,手裡的豬大腸"啪嗒"掉在地上;賣繡花鞋的劉娘子攥著帕子,指節發白;連最會捧場的張秀才都站了起來,嘴唇直哆嗦。
"陳先生......"徒弟阿福從後台探出頭,臉色煞白,"您的線......"
陳三畏低頭一看,哪還有什麼線?三十根線全纏在他手腕上,勒得骨頭生疼。更駭人的是,那些木偶的眼睛裡都有光,跟他自己的一模一樣——他刻木偶時,總愛對著河麵照自己的影子,把眼角那顆淚痣也刻了上去。
"你、你想怎樣?"陳三畏踉蹌後退,撞翻了鑼鼓架。
老婦人歪著頭,學著他的腔調唱:"你那癡兒的心啊......"小旦跟著應和:"偏要往這戲裡鑽......"醜角蹦跳著繞到他身後,用他的手去扯自己的線。陳三畏突然發現,自己竟能感覺到木偶的疼痛——老婦人的膝蓋磕在台沿上,疼得他倒抽冷氣;小旦的發簪紮進頭皮,癢得他想笑。
"停下!"他吼道,可喉嚨像被人攥住了。木偶們越扭越歡,老婦人唱起了《十月懷胎》,小旦跳起了蓮步舞,醜角翻著跟鬥,把他的臉都擠成了核桃。台下的觀眾早散了個乾淨,隻剩幾個大膽的孩子扒著牆根兒看,嘴裡念叨:"這戲班子的木偶成精啦!"
陳三畏被拖進了後台。那裡堆著他刻壞的木偶,斷胳膊少腿的,此刻卻都支棱起來,圍著他轉圈。他看見牆上掛著麵銅鏡,鏡中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張張木偶的臉——都是他的模樣,眼角掛著淚痣,嘴角咧到耳根。
"你以為把魂兒分進木偶,就能控製人心?"那個最俊的木偶開口了,聲音像兩塊木片相撞,"你刻的是自己的模樣,唱的是自己的腔調,連疼都是自己的疼。如今倒好,三十個你,纏著一個你。"
陳三畏想掙紮,可那些線越勒越緊。他看見阿福舉著菜刀衝進來,又嚇得癱在地上——他不敢讓徒弟看見自己被木偶拖行的樣子。木偶們拽著他往作坊跑,那裡有他藏著的《玄機要術》,還有半壇沒喝完的黃酒。
作坊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月光從天窗漏下來,照見滿地的木屑,和他當年刻壞的第一具木偶。那木偶沒有臉,隻有個光溜溜的腦袋,此刻卻也爬了起來,搖搖晃晃跟在他腳邊。
"夠了......"陳三畏哭出聲來,"我再也不刻木偶了......"
"晚了。"最俊的木偶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按在那半壇黃酒上,"你刻了三十年木偶,看了三十年自己的影子。如今這壇酒,夠不夠洗洗你的魂兒?"
黃酒潑在他臉上,辛辣的味道嗆得他睜不開眼。恍惚間,他看見師父站在門口,手裡攥著那本《玄機要術》。老人的嘴一張一合,他聽見一句話:"三畏啊,你刻的不是木偶,是你自己的貪心。"
後來的事,青竹鎮的人說法不一。有人說看見陳三畏的戲班子在夜裡敲鑼打鼓,木偶們在台上唱《自作孽》;有人說看見陳三畏的作坊冒起黑煙,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可消防隊去救火時,隻找到半塊刻著淚痣的木片。
再後來,青竹鎮的人再不興看木偶戲了。隻是偶爾有外鄉的戲班子路過,孩子們會指著後台喊:"看!那木偶的眼睛,跟人似的!"
老人們就歎口氣,搖著蒲扇說:"莫要看,那是被魂兒纏住了的。"
喜歡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請大家收藏:()新編民間故事大雜燴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