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鎮的鎖心井在村西頭,離老槐樹有三箭地遠。井沿兒砌著青石板,年頭久了,石板縫裡生出墨綠的苔蘚,像誰不小心打翻了硯台。鎮裡老人說,這井原是前朝個苦命女子的眼淚變的——她等情郎等了十八年,最後投了井,眼淚滲進地底,便成了這口井。
井有靈性,能照人心。若你誠心許願,把貼身的物件投下去,井水便知你心意。水若清,願能成;水若濁,便是命數裡沒這緣分。
阿阮第一次聽說鎖心井,是在芒種那天。她蹲在井邊洗衣,隔壁的王嬸搓著衣裳歎氣:"我家柱子去北邊做買賣,三年沒信兒。前日我去廟裡求簽,先生說要往鎖心井投枚銅錢,水清了才有盼頭。"
阿阮的手在青石板上頓了頓。她的盼頭,是村東頭的周郎。周郎是鎮裡唯一的秀才,去年清明替她家寫狀子,見她蹲在門檻上抹眼淚,順口說了句"彆哭了,你這模樣倒像我家院兒裡的梔子花"。就這一句話,阿阮的魂兒便係在他身上了。
她偷摸攢了半年的月錢,買了支檀木簪子。簪頭雕著並蒂蓮,是她在首飾鋪看了七回才定的。入秋的夜裡,她揣著簪子摸到井邊,井裡浮著幾片梧桐葉,像誰撕碎了的信箋。
"周郎,"她對著井輕聲說,"我阿爹說你明年要進京趕考,這簪子你戴著,走到哪兒都記著我。"說著把簪子拋進井裡。
井水"咚"地響了一聲,阿阮屏住呼吸。月光落進井裡,水麵泛著銀鱗似的光——清的!她歡喜得直拍腿,連鞋都掉進了井裡。
可第二日,周郎卻跟著鄰縣的商隊走了。阿阮追到村口,隻看見他騎的馬揚起的塵土,把她的繡鞋都染灰了。
"許是我許願的方式不對?"阿阮想。她又去求王嬸,王嬸說:"你那簪子是檀木的,屬陰,井神不愛收。得用陽間的東西,比如你的一縷頭發,或是......"
"或是我的心頭血?"阿阮咬著嘴唇,回家翻出剪子。她剪下拇指長的一縷頭發,用紅繩係了,又在井邊燒了三柱香。
這次井水濁得像漿糊。阿阮蹲在井邊,看水麵浮著油花似的東西,眼淚啪嗒啪嗒掉進去,把井水攪得更渾了。
"原來他不要我了。"她喃喃著,"我早該知道,他那樣的讀書人,怎會看得起我這樣的洗衣婆?"
怨氣像野藤似的纏上她的心。她想起周郎說她像梔子花,可梔子花再香,也開不過一月。她想起他替她寫狀子時,筆尖在紙上洇開的墨點,像極了她破碎的心。
臘月裡下了場大雪,阿阮裹著破棉襖,扛著鐵鍁往鎖心井走。她要鑿開這口井,看看裡麵到底藏著什麼寶貝——能讓那麼多人癡癡等,能讓井水變清變濁的寶貝。
鐵鍁砸在井沿上,迸出火星子。井裡的冰麵裂開蛛網狀的紋路,阿阮哈著白氣往下挖。挖到三尺深時,鐵鍁"當"地碰著了石頭——不是井壁的青石板,是塊雕著花紋的玉牌。
她把玉牌刨出來,擦去雪水,上麵刻著"長安歸"三個字。背麵還有行小字:"阿娘,等我考取功名,便接您去長安看牡丹。"
阿阮的手顫了顫。她繼續挖,又挖出半卷詩稿,墨跡已經模糊,隱約能看見"十年生死兩茫茫"幾個字。再往下,是截斷劍,劍鞘上纏著紅綢,紅綢都褪成了粉色,卻還留著淡淡的血腥氣。
井越挖越深,阿阮的棉襖被汗水浸透了。她挖出個檀木匣子,匣子裡全是金釵銀簪,每支上都係著紅繩;挖出個藍布包袱,包袱裡是嬰兒的虎頭鞋,針腳歪歪扭扭;挖出個鏽跡斑斑的銅鎖,鎖孔裡塞著半枚銅錢......
每樣東西上,都沾著些暗褐色的痕跡,像乾了的血,又像濃得化不開的淚。阿阮突然想起王嬸說過的話:"鎖心井啊,原是鎮裡人的"心牢"。那些放不下的執念,丟不掉的遺憾,都沉在這井裡。井水清不清,看的不是願能不能成,是你的心,能不能放下。"
她摸著那截斷劍,劍柄上刻著"陳"字。想起上個月,鎮東頭的陳阿婆去世了,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我家那口子走得早,我等了他五十年,等得頭發都白了......"
又摸著那半卷詩稿,墨跡裡有淡淡的茉莉香。想起周郎常去村西頭的茶棚,說那兒的茉莉茶最香。
原來井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彆人的"鎖心鏈"。有人等愛人,有人等功名,有人等孩子回家,有人等一句道歉。這些東西沉在井底,把井水染得渾濁,也讓許願的人看得不清。
阿阮突然明白了。她捧起一把井水,水還是涼的,可她的心卻熱了。她把玉牌、詩稿、斷劍都放回井裡,又把自己的檀木簪子撈上來,用袖子擦得鋥亮。
"周郎,"她對著井說,"我要去縣城的繡坊做工了。你若高中,便去繡坊找我;你若不想,那便算了吧。我這雙手,該繡花樣,不該繡執念。"
井水突然泛起漣漪,像有人在底下輕輕攪動。阿阮低頭看,水麵清得能照見自己的臉——不是哭花的臉,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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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阿阮成了鎖心井的守井人。她每天來井邊打掃,把飄落的樹葉撈起來,把孩子們扔的石子撿出去。有人來許願,她就笑著說:"彆急,先把心放平了。"
去年春天,有個穿青衫的書生來投簪子。阿阮認得他,是當年和周郎同科的進士。書生說:"我替周兄來還願。他說當年在井邊許的願,是娶個像梔子花的姑娘。"
阿阮指了指井裡的清水:"你瞧,井水清著呢。"
書生往井裡投了枚銅錢,水麵蕩起一圈圈波紋,漸漸又平了。他謝過阿阮,往村裡走。阿阮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笑聲——是周郎,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衫,手裡捧著束梔子花。
"阿阮,"他說,"我去長安那年,見著滿街的牡丹,可沒一朵比得上你。"
阿阮接過花,聞見熟悉的茉莉香。她轉頭看井,水麵映著兩人的影子,清得像塊玉。
後來,霽月鎮的人都說,鎖心井的水從來沒這麼清過。有人來求姻緣,有人來求功名,可他們都說,投了物件,再看井水,心裡的疙瘩倒先解開了。
阿阮還是每天來井邊。她學會了繡並蒂蓮,針腳比當年的周郎還細。有人問她秘訣,她就說:"人心啊,就像這口井。你若總往裡頭扔石頭,水就渾了;你若把石頭都撈出來,水自然就清了。"
井底的物件還在,可它們不再壓得人喘不過氣。它們成了井的故事,成了鎮裡的傳說。而阿阮知道,真正的鎖心井,不在那青石板下,而在每個人的心裡——放下執念,心就寬了;心寬了,路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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