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西邊的沙暴季比往年早了半月。阿依蹲在沙泉邊，看泉水逆著風往上淌，像根倒懸的銀線，串起半空中搖晃的沙漏。沙漏裡的細沙泛著淡金色，是奶奶用三十年光陰換的——她總說，這沙粒裡裹著時光的魂。
"阿依，把銅壺遞過來。"奶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裹著靛青色的羊毛氈，鬢角的白發比昨日又多了幾縷。阿依捧過銅壺時，觸到她手背的皺紋，像乾裂的老樹皮。
沙泉是這片荒漠的命。方圓百裡隻有這處泉眼，泉水逆流而上，在低窪處聚成小湖，養著綠洲裡的紅柳、駱駝刺，還有阿依家養的十隻羊。可沙泉有個脾氣：每到沙暴季，泉底會翻湧出黑沙，黑沙漫過泉眼，泉水便會枯竭，綠洲跟著變成死地。
"今年黑沙來得凶。"奶奶舀了瓢泉水，看那水在瓢裡打旋兒，"昨兒夜裡我聽見沙漏響了，它在喊疼。"
阿依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沙泉。那倒懸的沙漏突然震了震，細沙裡翻出幾縷黑絲，像蛇信子似的舔著泉壁。她打了個寒顫——這是奶奶說的"沙暴前兆"，隻有守護者能看見。
"得用了。"奶奶把銅壺放在沙地上，從懷裡摸出塊駝骨，"阿依，你記著，沙漏的沙粒能倒轉時辰，但每倒轉一刻，我的壽數便少一年。"
阿依攥緊駝骨。她見過奶奶用這東西：三年前，商隊誤闖綠洲，馬蹄踏碎了泉邊的紅柳，奶奶捏著駝骨念了句咒，沙漏的沙粒便逆著流回半個時辰前，馬蹄印消失了，紅柳重新抽出新芽。那天夜裡，奶奶咳了半宿，鬢角添了七根白發。
"奶奶，要不......"阿依想說"讓商隊繞著走"，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大漠裡的商隊哪有不貪心的？他們為了一泓泉水，能把綠洲踏成荒灘。
沙漏的震動越來越厲害。阿依看見黑沙已經漫過泉眼的石沿，像團發黴的棉絮，正往泉裡鑽。奶奶突然跪下來，把駝骨按在沙地上，嘴裡念著阿依聽不懂的古調。沙漏的細沙突然倒卷，像條金色的河，從半空砸向泉眼。
"轟——"
黑沙被衝散了，泉水重新變得清亮。可奶奶的身子晃了晃，阿依看見她後頸的皮膚突然鬆弛，像被抽走了筋骨。等阿依扶住她時，奶奶的腰已經彎得像張弓，白發裡摻進了幾縷灰。
"奶奶！"阿依急得要哭，"您又老了十歲！"
奶奶摸了摸她的頭，笑出滿臉褶子："傻丫頭，奶奶的壽數早該到頭了。你阿爺走的時候，我用沙漏留了他三年；你阿娘難產，我用沙漏換了她半日；你出生那年，我用沙漏把雪暴推後了七日......"她指著沙泉，"這泉眼連著地脈，要是它枯了，方圓百裡的活物都得渴死。"
阿依蹲下來，捧起泉水喝了一口。水是涼的，帶著點甜，像奶奶煮的駝奶。她望著沙漏裡仍在流動的金沙，突然想起昨夜的夢：沙泉乾涸了，綠洲變成了沙海，奶奶坐在沙堆上，懷裡抱著具白骨——那是阿依自己。
"阿依，過來。"奶奶從懷裡掏出個布包，"這是沙漏的秘密。"
布包裡是塊發黃的羊皮卷，上麵畫著沙漏的圖樣，旁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沙漏逆流，時光倒轉；用者壽損，守者心堅。"
"我阿爺是第一任守護者。"奶奶指著字跡，"他說，沙漏裡的沙粒是時光的眼淚，每滴都凝著一個未完成的心願。守護者要做的，就是幫這些心願落地。"
阿依想起上個月，有個迷路的牧童闖進綠洲。他的駱駝丟了，急得直哭。奶奶摸出駝骨，沙漏的沙粒倒轉了半個時辰，駱駝從沙堆裡鑽了出來。那天夜裡，奶奶咳得睡不著，阿依聽見她在念叨："那娃子的阿娘病了，他得趕回去......"
"奶奶，我能學嗎？"阿依突然說。
奶奶愣了愣，伸手摸她的臉："你這丫頭，手嫩得像剛抽芽的紅柳，哪受得了沙漏的折騰？"
"可您總說，守護者要心堅。"阿依攥住她的手，"我阿爺、阿娘、您，都為這綠洲熬白了頭。我十六了，該擔起來了。"
奶奶沒說話。她望著沙泉，沙漏的細沙仍在靜靜流淌，像根看不見的線，串起過去、現在和將來。風卷著沙粒掠過她的臉，她突然笑了："好，等明兒日出，我把駝骨給你。"
第二日清晨，阿依握著駝骨站在沙泉邊。奶奶靠在她身後，呼吸輕得像片羽毛。沙漏的震動比往日更猛，黑沙已經漫過了泉邊的紅柳，眼看要把整片綠洲吞沒。
"阿依，記住。"奶奶的聲音像遊絲，"沙漏隻能倒轉片刻，你要找準那個"節點"——就是黑沙剛漫過泉眼的那一瞬。"
阿依點點頭。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駝骨的溫度。沙漏的細沙突然湧進她的掌心，像一群急著說話的小蟲子。她看見無數畫麵在眼前閃過：三歲的自己追著蝴蝶跑，奶奶在泉邊洗衣服；阿爺在沙暴裡趕羊，摔斷了腿；還有昨夜，奶奶對著月亮歎氣，說"該換守護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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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現在！"奶奶突然喊。
阿依睜開眼，沙漏的細沙正瘋狂倒卷。她捏緊駝骨，朝著泉眼喊："停！"沙粒像被施了定身咒，黑沙停在泉眼邊緣，隻差一寸就要漫進去。
可阿依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她看見奶奶的身影在晃動，像團被風吹散的霧。沙漏的細沙裡滲出幾縷黑血，那是奶奶的壽數在流逝。
"奶奶！"阿依喊。
奶奶笑了，她的手從阿依肩頭滑落，落在沙地上。阿依這才發現，奶奶的頭發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深得能藏住沙粒。她伸手摸向阿依的臉，指尖涼得像泉邊的石頭："阿依，你做到了......"
沙漏的細沙重新開始流動，這次是正向的。黑沙退了回去，泉水重新變得清亮。紅柳的枝葉上掛著水珠，在陽光下閃著光。可奶奶的身體在變輕，像片被風吹起的羽毛，慢慢飄向沙泉。
"奶奶！"阿依撲過去，卻隻抓住一把空氣。
沙泉邊隻剩駝骨，還帶著奶奶的體溫。阿依撿起它，突然明白：原來守護者的壽數，早就融在沙漏的沙粒裡了。每一代守護者，都是時光的橋，把過去的故事傳給未來。
後來的很多年，大漠裡都流傳著這樣的傳說：荒漠深處有處時光沙泉，泉水逆流而上，形成倒懸沙漏。守護沙泉的是個年輕姑娘，她能讓沙暴繞道，讓枯井湧泉，卻總在黎明前消失，隻留下駝骨和一縷白發。
有人說看見過她，坐在沙泉邊，和個白發老婦人說話。也有人說，那老婦人就是當年的守護者，正幫著孫女看管時光的沙粒。
而阿依知道，奶奶從未離開。她的壽數化成了沙漏裡的金沙，每一粒都記著綠洲的故事：紅柳抽芽時，駱駝刺開花時，還有每個在泉邊喝過水的旅人，他們的笑聲，他們的歎息，都被沙漏小心收著，等該被想起的時候，再慢慢講給他們聽。
現在，阿依每天清晨都會去沙泉邊。她捧起泉水喝一口，嘗得到奶奶煮的駝奶味。然後她摸出駝骨，對著沙漏輕聲說："今天也很平安，您放心吧。"
沙漏的細沙輕輕搖晃，像是在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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