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地西北有座山,不生喬木,遍是青灰色的岩石。山民都說,這山有魂——石頭能記人心事,摸過的、碰過的,心思都滲進石紋裡,像被刻進了骨血。
我阿爹是石匠,打小跟著他在山腳采石。十歲那年,他教我認石頭:"青岩性韌,適合刻碑;紅岩性烈,容易崩裂;最怕那黑黢黢的"悶頭石",摸上去涼颼颼的,專吸人心裡的悶氣。"可他沒說過,山裡頭有塊"心石"——直到那個月明星稀的夜。
那晚阿爹在山坳裡鑿石,我蹲在旁邊打盹。突然"哢啦"一聲,阿爹的鐵釺斷成兩截。他湊近石頭縫裡一照,倒抽口冷氣:"怪了,這石頭底下......"
我湊過去,見那石頭裂開條細縫,滲出點幽藍的光。阿爹用布擦了擦,石頭表麵竟浮出些紋路,像幅模糊的畫:戰馬嘶鳴,旌旗招展,有個穿鎧甲的人騎在馬上,手裡攥著封沒寄出去的信。
"這是......"阿爹的手直抖,"百年前的將軍墓,就在山後坡。我聽你爺爺說過,那將軍姓陸,叫陸承業,當年帶三千人馬鎮守邊關,後來被奸人所害,連屍首都沒找著。"
話音未落,整座山突然震了震。我和阿爹扶著石頭站穩,就見方才裂開的石頭"轟"地迸開,藍光"刷"地竄上半空,像把利劍劈開了雲層。緊接著,滿山的石頭都"嗡嗡"響起來——東頭的老岩、西坡的尖石、南崖的瀑布石,連村口碾米用的磨盤都抖起來,發出嗡嗡的回聲。
"是......是記憶回響!"阿爹突然跪下來,額頭磕在石頭上,"你爺爺臨終前說過,心石一開,百年的怨氣、未說的話、解不開的結,都要從石頭裡冒出來!"
我看見石頭縫裡滲出些影子:穿粗布衫的農婦抹著眼淚,扛鋤頭的漢子望著遠山歎氣,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追著蝴蝶跑......這些都是被石頭記下的心事。可最亮的那團影子,是個穿鎧甲的男人,他站在懸崖邊,手裡攥著封染血的信,嘴張了又張,卻發不出聲。
"那是陸將軍!"阿爹聲音發顫,"他的執念太重,困在石頭裡一百年了!"
從那夜起,石語者山就沒消停過。白天還好,一到夜裡,滿山的石頭就"說話"——不是人聲,是各種情緒:有哭嚎,有歎息,有憤怒的嘶吼,還有輕輕的嗚咽。山腳下的村子也跟著遭殃:張嬸家的牛突然撞牆,李叔的犁耙自己滾進了河,最邪乎的是王二家的小娃,抱著塊石頭喊"阿爹",可他阿爹三年前就沒了。
村裡的陳長老摸著白胡子說:"得找著將軍的後人,讓他來平了這怨氣。將軍當年是忠良,就算有未了的心事,也該入土為安。"
阿爹翻出祖上傳下的舊賬本,上麵記著陸家祖墳的位置——在山後坡的老鬆樹下。我們帶著香燭紙錢上了山,可到了地兒才發現,祖墳早被荒草蓋住了,墓碑隻剩半截,上麵的字都模糊了。
"陸將軍......"阿爹燒著紙錢,輕聲喊,"我是石匠陳阿九,您有什麼未了的心事,托夢給我,我替您辦。"
風突然大了,吹得紙灰打著旋兒飛起來,像隻紅色的蝴蝶。就見老鬆樹的枝椏劇烈搖晃,樹底下裂開道縫,露出半塊青石板。阿爹扒開石板,下麵是個陶甕,甕裡裝著封信,信紙已經發黃,墨跡卻還清晰:
"吾妻秀娘親啟:
承業不孝,不能陪你到白頭。邊關告急,我率三千兒郎北上,原以為三月便回,不想中了埋伏。今日突圍至此,身中七箭,血浸透了甲胄。懷中這信,本想托驛卒帶回,可賊兵已至,隻能刻在石上。
秀娘,你莫哭。院裡的老梨樹今年該結果了,記得給阿福做糖蒸酥酪。我床底下有個木匣,裡頭是你陪嫁的銀鐲,留著給阿福娶媳婦。
若有來生,我定要卸甲歸田,在院門口種滿你愛的梔子花......"
信的最後,有塊暗紅的痕跡,像是沒擦乾淨的血。
"阿福......"阿爹突然抬頭,"這是我家小名!我阿奶活著時總說,她小時候跟著爹在邊關待過,有個穿鎧甲的叔叔總給她摘野果子。難道......"
我們連夜趕回村子。阿爹的阿奶早沒了,可村裡的老人還記得,五十年前有個白胡子老頭,背著個破包裹來過村子,說找他妹妹,可沒找到就走了。阿爹翻出阿奶的舊衣箱,最底下有塊銀鐲,和信裡說的"陪嫁銀鐲"一模一樣。
"是陸將軍的家人!"陳長老拍著大腿,"當年將軍的妹妹許給了咱們村的石匠陳阿福,可沒等成親,將軍就沒了消息。阿福後來終身未娶,就在山腳下守著老房子。"
我們找到阿福爺爺時,他正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手裡攥著塊缺了角的銀鐲。"爺爺,"阿爹把信遞過去,"您看看這個。"
阿福爺爺的手直抖,銀鐲"當啷"掉在地上。他湊近信紙,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我就知道,他沒忘了咱。那年他說要去邊關,我追著他跑了十裡山路,他說"等我回來,咱們拜堂"。後來聽說他戰死了,我就再沒出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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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阿福爺爺跟著我們上了石語者山。他把信貼在心石上,輕聲說:"老陸,我來接你回家了。"
滿山的石頭突然安靜下來。就見心石上的藍光越來越亮,那個穿鎧甲的影子慢慢走了出來,他對著阿福爺爺跪下來,甲胄上的血漬慢慢褪去,臉上的愁容也散了。
"秀娘......"他的聲音像春風拂過山穀,"我替阿福給你賠罪了。"
阿福爺爺抹了把淚:"老陸,你替我照顧了秀娘一輩子,夠啦。"
將軍的影子笑了,他轉身走向山後的雲層。滿山的石頭跟著輕輕搖晃,像是在唱一支古老的歌謠。等他完全消失時,山風裡飄來股清甜的味道,像是梔子花開了。
後來,石語者山又恢複了平靜。隻是偶爾夜裡,還能聽見石頭輕輕的"沙沙"聲,像有人在說悄悄話。阿爹說,那是將軍和秀娘在說體己話呢,他們的故事,終於能好好說了。
現在我跟著阿爹采石,總愛摸摸那些老石頭。有的石頭冰涼,有的溫熱,有的刻著花紋,有的藏著故事。阿爹說,每塊石頭都是活的,它們記得我們的歡喜,也記得我們的難過。可隻要我們願意說出來,它們就會替我們好好收著,等該懂的人來聽。
就像那塊心石,它不再憋著將軍的執念了。如今它最常記的,是山腳下阿福爺爺的笑聲,是村口王二家小娃追蝴蝶的模樣,是我們石匠鑿石時濺起的火星——這些都是人間的暖,比任何怨氣都重,都沉,都值得被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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