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的蘇州城,山塘街的青石板被雨洗得發亮,賣酒釀圓子的擔子飄著甜香,畫舫載著穿綾羅的姑娘們掠過護城河,船槳攪碎了滿河的新綠。
許晉立在月老祠的飛簷下,手裡的折扇敲著腰間玉佩。他今日穿了件月白杭綢衫,腰間懸著半塊羊脂玉——那是昨日在醉春樓,頭牌姑娘綠珠親手係的同心結。
"公子可是來求姻緣的?"
沙啞的聲音從祠後傳來。許晉轉頭,見個穿青布衫的老婦蹲在香案前,手裡捏著團紅線。她鬢角沾著香灰,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卻把紅線團得極精致,每根線都泛著暗紅,像浸過石榴汁。
"求什麼姻緣?"許晉晃了晃手裡的折扇,"我這等人,緣分自來。"
老婦抬頭,渾濁的眼突然亮了:"公子的緣分在湖心,在采蓮女的紅裙角。"她把紅線團塞進許晉手裡,"係在腕上,保你見著她時,心跳得比鼓點還急。"
許晉嗤笑。他早見慣了這些江湖騙術,可那紅線觸手生溫,竟真像浸過活人的體溫。他隨手係在腕上,線頭剛好纏住腕間那枚翡翠扳指——那是綠珠昨日哭著塞給他的,說"公子若負我,這玉碎在你腕上"。
出了月老祠,雨絲斜斜落著。許晉晃到湖邊,正見畫舫上有個采蓮女。她穿月白粗布裙,發間彆朵野菊,正俯身采蓮,腕上的銀鐲碰著木槳,叮鈴作響。
"那是誰?"許晉問撐篙的老船夫。
"白月姑娘,"老船夫抹了把汗,"住湖西蘆花蕩,爹前年沒了,靠采蓮養弟弟。"
許晉來了興致。他讓船家靠過去,折了枝並蒂蓮拋過去:"姑娘,這花比你的裙子還鮮。"
白月抬頭,臉紅得像剛摘的蓮蓬。她接過花,腕上的銀鐲叮當作響:"公子莫要玩笑,這花要賣的。"
"賣?"許晉大笑,"我買你十船蓮蓬,換你陪我看今晚的月亮。"
白月的耳尖更紅了,低頭絞著裙角:"公子莫要耍我......"
可許晉哪肯罷休。他日日來湖邊,帶蜜餞,帶新折的荷花,帶從書坊買的《牡丹亭》話本。白月起初躲著他,後來見他總把蓮蓬分給湖邊的窮孩子,給白發的船家阿公送薑茶,倒也慢慢應了。
"阿晉,"某個蟬鳴的午後,白月在蘆花蕩的草棚裡給他遞綠豆湯,"我阿弟小根說,你教他讀書識字,比他親爹在時還認真。"
許晉正給她修補破了的蓮籃,聞言抬頭:"我從前總哄姑娘,可哄你這小丫頭,倒比哄那些金枝玉葉還累。"
白月低頭笑,發間的野菊顫了顫:"阿晉,你從前定是做了許多錯事。"
許晉的手頓了頓。腕上的紅線突然發燙,像被火烤著。他這才想起,半月前在醉春樓,綠珠哭著說要把那半塊玉還他,他卻嫌她煩,推搡間玉墜子磕在桌角,裂了道細紋。
"錯事?"他扯了扯紅線,"不過是些風花雪月的事。"
可紅線越勒越緊,像有荊棘在腕上紮根。許晉疼得鬆手,蓮籃"哐當"落地。白月慌了,蹲下來撿蓮蓬,腕上的銀鐲卻"當啷"掉在地上,滾進了蘆葦叢。
"我幫你找!"許晉跟著鑽進蘆葦蕩。
蘆葦高過頭頂,陽光透過縫隙落下來,照見白月的粗布裙角沾著泥,腕上被蘆葦劃了道血痕。許晉突然想起,前日在畫舫上,白月為了給他摘最大的蓮蓬,掉進了水裡,渾身濕透還笑著說"不打緊"。
"在這兒!"白月舉著銀鐲跑過來,發間的野菊掉了一朵,落在許晉腳邊。
許晉接過銀鐲,觸到她沾著泥的手指。腕上的紅線突然像活了般纏上她的手腕,荊棘刺破了皮膚,滲出血珠。白月吃痛縮手,銀鐲"當"地掉在地上。
"你......"她瞪大眼睛,"你腕上的線......"
許晉這才看清,那紅線不知何時纏上了白月的腕,荊棘正從兩人的皮膚裡鑽出來,像兩條糾纏的毒蛇。他疼得冷汗直冒,白月卻咬著唇,從袖中摸出個小瓷瓶,倒出粒藥丸:"我阿爹是郎中,這是止痛的。"
她把藥丸塞進許晉嘴裡,又解下自己的布帕,給他擦額角的汗:"阿晉,你從前定是傷過很多姑娘的心,所以月老才給你這紅繩。"
許晉愣住了。他想起綠珠哭著說"你總說等我,卻從未等我",想起醉春樓的小丫鬟捧著碎玉說"姑娘說這玉沾了你的氣,要燒了",想起上個月在茶館,有個穿青衫的公子說"許公子又甩了那揚州姑娘?她哭了整夜"。
"我......"他喉嚨發緊,"我總以為真心不值錢,反正有的是姑娘願意捧著我。"
白月搖頭,野菊落在兩人腳邊:"我阿娘說,真心是塊玉,要慢慢磨才亮。你從前磨的都是彆人的真心,如今該磨磨自己的了。"
她彎腰撿起銀鐲,戴回腕上。荊棘突然退了回去,紅繩軟塌塌垂在兩人腕間,像兩根褪了色的紅綢。
許晉摸著發燙的腕,突然哭了。他想起七歲那年,母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阿晉要好好活著",想起十二歲被先生打手心,卻仍偷跑去看雜耍,想起昨日在醉春樓,綠珠把碎玉塞給他時說"我不怪你,隻怪我自己癡"。
"白月,"他捧住她的臉,"我想學磨玉。"
白月笑了,眼角掛著淚:"那我教你。"
後來,許晉真的不再去醉春樓。他跟著白月學編蓮籃,給蘆花蕩的孩子們教書,把從前寫風花雪月的筆,用來給白月寫家書——雖然白月大字不識幾個,總把信貼在胸口說"阿晉的字比我心跳還熱"。
那根荊棘紅繩,始終係在兩人腕間。許晉說,這是月老給他的"磨玉繩",每道荊棘都是他欠下的真心債,得用一輩子來還。
再後來,蘇州城流傳個故事:有位叫許晉的公子,從前是風流種子,後來成了蘆花蕩的女婿。他總說,最珍貴的不是半塊玉,是腕上這根紮了心的紅繩——疼過,才懂怎麼好好疼人。
而月老祠的老婦,再沒人見過。隻有人說,每到清明雨落時,湖西蘆花蕩的水麵會飄起朵野菊,花瓣上沾著水珠,像誰落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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