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隱寺藏在深山裡,青瓦黃牆被百年鬆柏遮得嚴嚴實實。寺門前的石階長滿青苔,走上去“咯吱”作響,像是在提醒來人:這裡的時間,比外頭慢半拍。
寺中最老的和尚叫明心,今年七十七歲。他總說,自己活得久,全靠那尊木魚。
那木魚擺在觀音殿的角落,通體漆黑,魚眼處嵌著兩顆琥珀珠子。敲起來聲音悶悶的,不脆也不亮,可奇怪的是,但凡有人聽著這聲音打坐,不出半柱香,心裡那股子焦躁勁兒就散了。
“這是香火浸出來的。”明心和尚常對小沙彌說,“千年前,寺裡第一任住持圓寂前,把陪了他一輩子的木魚供在香爐下。後來戰亂,香火斷了三十年,再點上時,這木魚就變了。”
小沙彌不懂:“變了啥?”
明心敲了敲木魚:“你聽。”
“咚——”
聲音剛起,殿外刮過一陣風,卷著幾片枯葉。小沙彌打了個哆嗦,突然覺得心裡那點委屈——昨天被師兄罵了,飯也沒吃好——像被隻手輕輕抹掉了。
“這木魚,能渡人。”明心說。
寺裡有個規矩:每月十五,明心會敲木魚超度亡魂。那些死在山裡的、落水的、餓死的,甚至戰場上沒名沒姓的兵卒,隻要魂魄還在人間遊蕩,聽到這聲音就會聚到寺裡來。
那年冬天特彆冷,雪下了半個月沒停。十五那晚,明心剛敲了三下木魚,殿門“砰”地被撞開,湧進一群黑影。小沙彌嚇得往後退,被明心拽住:“彆怕,是亡魂。”
那些黑影有高有矮,有的缺胳膊,有的少條腿,都低著頭。明心敲著木魚,聲音越來越慢,像是在哄孩子睡覺。黑影們漸漸安靜下來,有的蹲在角落,有的靠在柱子上,最後都化作青煙,從殿頂飄走了。
“他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明心合上眼。
小沙彌問:“他們去哪兒了?”
“彼岸。”明心說,“那是極樂的地方,沒有苦,沒有痛。”
可明心自己,從沒去過彼岸。
變故發生在二十年後的春天。
那年戰亂四起,山下的村子被燒了三次。逃難的人擠在寺門口,有的抱著孩子,有的攙著老人,都哭著求開門。明心讓小沙彌把庫房的米麵都搬出來,自己卻坐在觀音殿裡,盯著那尊木魚發愣。
“師父,外頭...”小沙彌話沒說完,明心擺了擺手。
“咚——”
他敲了第一下。
聲音剛起,殿外突然刮起旋風,把地上的雪都卷了起來。小沙彌聽見外頭有人喊:“鬼!有鬼!”接著是馬蹄聲、慘叫聲,混成一片。
“師父!”小沙彌要衝出去,被明心拽住衣角。
“再等等。”明心又敲了一下,“咚——”
這次聲音更沉,像塊石頭砸進水裡。小沙彌看見殿外的旋風裡閃著金光,那些逃難的人、燒村的兵卒、甚至地上躺著的死屍,都被金光裹著,慢慢升到半空。
“他們...”小沙彌捂住嘴。
“執念太深,往生不了。”明心敲了第三下,“咚——”
金光突然大盛,像道門被打開了。小沙彌看見門裡站著個人影,穿著僧袍,手裡拿著串佛珠——是明心年輕時的樣子。
“師父!”小沙彌終於哭了,“你要去哪兒?”
明心笑了,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彼岸的路不好走,總得有人引路。”他舉起木槌,卻沒敲下去,“這木魚,能開彼岸的門,但開一次,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