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多雨,斷橋如一道蒼老疤痕,橫臥在西湖的煙波之上。橋頭終年守著個賣茶的老太婆,衣衫灰撲撲,臉上溝壑縱橫,唯有那雙眼睛,沉靜得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古井。她支著個簡陋的茶攤,泥爐上紫砂壺永遠冒著熱氣,可遞給過往行人的茶碗,卻總是隻盛半盞。
“老婆婆,茶錢給您,怎地隻給半碗?”一個初來乍到的貨郎不解地問。
茶婆眼皮也不抬,隻顧用布滿褶皺的手,慢悠悠擦拭著那隻粗陶茶碗,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半盞,足矣。情滿則溢,溢了,便燙手了。”
貨郎撓撓頭,嘀咕著“小氣”,端著那半盞茶走了。茶婆望著他背影,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隨即又沉入那片無邊的寂靜裡。她日複一日守著這斷橋,守著這半盞茶,仿佛守著一個無人知曉的約定。
這日,天色向晚,細雨如絲。一個年輕書生撐著油紙傘,匆匆走過斷橋。他眉目清秀,卻帶著幾分旅途的倦色和揮之不去的憂愁。茶攤前,他頓住腳步,被那嫋嫋茶香勾起了腹中饑渴。
“老人家,討碗熱茶驅驅寒氣。”書生溫聲道,遞上幾枚銅錢。
茶婆依舊遞過那隻粗陶碗,裡麵依舊是淺淺的半盞茶湯,清冽微黃,映著天光水色。
書生微微一怔,想起方才貨郎的抱怨,忍不住問道:“婆婆,為何您的茶,總是隻盛半盞呢?”
茶婆抬起頭,那雙沉靜的眼睛第一次認真地落在書生臉上,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望進了某個遙遠的時空。她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情滿則溢,孩子。滿了,就留不住了。”
書生心頭莫名一跳,似被這句話觸動了某根心弦。他低頭看著碗中淺淺的茶湯,又抬頭看看眼前這風霜滿麵的老太婆,總覺得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熟悉和悲涼。他鬼使神差地拿起茶壺,道:“婆婆,話雖如此,茶涼了終究傷身。我為您續上這半盞,滿上一回,如何?”
茶婆渾濁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波動,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阻止,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書生提起紫砂壺,滾燙的茶水注入粗陶碗中。就在茶水即將漫過碗沿的刹那,異變陡生!
那半盞清茶驟然光芒大盛,碗中的茶水不再是水,而是化作了一麵澄澈無比的鏡子!鏡中光影流轉,景象飛快變幻——
隻見一座雕梁畫棟的繡樓,窗邊坐著一位綠衣少女,眉眼如畫,正低頭繡著並蒂蓮。她嘴角含笑,眼神溫柔,帶著少女的嬌羞與期盼。窗外,一個年輕書生赫然便是眼前這書生的模樣,隻是更年輕些)正癡癡仰望,手中緊握著一卷詩稿。
畫麵一轉,是斷橋之上,細雨如煙。綠衣少女與年輕書生並肩而立,共撐一把油紙傘。少女將一方繡著“等”字的素白手帕,輕輕塞進書生手中,眼波流轉,低語道:“此去科場,無論成敗,妾在此橋,等你歸來。”書生緊握手帕,指節發白,鄭重承諾:“待我金榜題名,定八抬大轎,迎你過門!”
再一轉,卻是戰火紛飛,馬蹄聲碎!書生一身戎裝,滿臉血汙,在亂軍中拚死衝殺,懷中死死護著那方素帕。一支冷箭射來,他猛地推開身旁戰友,自己卻應聲倒地,手中素帕染血,那“等”字觸目驚心。他望著江南方向,口中喃喃:“等我……等我……”最終不甘地閉上雙眼。
畫麵最後定格在斷橋。依舊是煙雨朦朧,那綠衣少女已成了中年婦人,鬢角染霜,卻日日守在橋頭,望著遠方。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痕跡,卻磨不滅她眼中的執拗。她手中的素帕早已褪色,那“等”字卻依舊清晰。日升月落,寒來暑往,婦人漸漸老去,成了如今橋頭這白發蒼蒼、形容枯槁的茶婆。她守著這橋,守著那半盞茶,仿佛守著那永遠等不回的承諾……
“啊!”書生如遭雷擊,猛地從幻象中抽離,手中茶壺“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鞋襪也渾然不覺。他劇烈地喘息著,額頭冷汗涔涔,望著眼前這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間將他淹沒。他終於明白,為何初見這茶婆便覺熟悉,為何那句“情滿則溢”讓他心悸——他,就是那個戰死沙場、未能歸來的負心人!而眼前這飽經風霜的老嫗,正是他前世辜負、苦等一生的愛人!
“你……你……”書生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茶婆,卻又不敢。
茶婆卻異常平靜,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幻象從未發生。她默默彎腰,撿起地上的茶壺,又拿起那隻粗陶碗,用袖口慢慢擦拭著碗沿濺上的水漬。她的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都看見了?”她終於開口,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
書生淚流滿麵,重重地點頭,哽咽道:“是我……是我負了你!前世我食言而亡,讓你苦等一生……今生,我該如何補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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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婆緩緩搖頭,將那隻擦拭乾淨的粗陶碗重新推到書生麵前。碗中的茶水,不知何時已徹底涼透,再無一絲熱氣。她望著那涼透的茶湯,渾濁的眼中終於泛起一絲水光,隨即又迅速隱去,隻餘下無儘的蒼涼。
“補償?”她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比哭聲更讓人心碎,“一碗涼茶,一場舊夢,罷了。”她頓了頓,目光越過書生,望向斷橋斑駁的橋欄,那裡,在歲月和風雨的侵蝕下,隱約刻著一個褪色的“等”字,筆畫模糊,卻倔強地存在著。
“你看那橋欄上的字,”茶婆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刻了多久,我便等了多久。等得青絲成雪,等得滄海桑田,等得……連我自己都快忘了,究竟在等什麼。”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書生臉上,那眼神複雜難辨,有怨,有痛,有悲,卻唯獨沒有了恨。
“情滿則溢,溢了便留不住。”她重複著那句老話,仿佛在解釋一生的執念,“前世情太滿,滿得裝不下,便溢了,散了,隻剩這半盞殘茶,涼了,也便徹底放下了。”
書生望著她,望著那褪色的“等”字,隻覺得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所有的語言在這樣的一生等待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茶婆不再看他,隻是默默地收拾著茶攤。她將泥爐熄滅,將茶具一一收進一個破舊的布包裡,動作緩慢而從容。最後,她拿起那隻粗陶碗,對著涼透的茶湯,輕輕吹了口氣,仿佛要吹散最後一縷執念的餘溫。然後,她仰起頭,將那半盞涼茶一飲而儘。
“走了。”她背上布包,佝僂著背,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下斷橋,融入江南朦朧的煙雨之中,身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書生獨自站在斷橋上,雨絲打濕了他的衣衫。他低頭看著地上那片被茶水浸濕的痕跡,又抬頭望向橋欄上那個褪色的“等”字。涼風吹過,帶著湖水的濕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茶香。他忽然明白,那半盞茶,盛的不是水,是一生未了的情緣;那涼透的,不是茶,是一顆耗儘所有等待的心。
橋邊茶婆走了,隻留下斷橋,留下那個褪色的“等”字,在江南的煙雨裡,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關於等待、關於錯過、關於“情滿則溢”的古老故事。書生在橋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直到那茶香徹底消散在風裡。他最終也轉身離去,隻是背影裡,多了一份永遠無法釋懷的沉重。那斷橋,那“等”字,那半盞涼茶,從此成了他心頭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在每一個煙雨迷蒙的日子裡,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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