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陳武帝三年的冬天,冷得邪乎。我是京城天牢裡的劊子手,叫趙三,乾了十幾年,手起刀落,從不含糊。可那晚的事,現在想起來,後脊梁還嗖嗖冒涼氣。
那天黃昏,天陰沉得厲害,牢頭王三大步流星過來,臉上那褶子都快擰出水了:“趙三,彆磨蹭你那刀了,有要緊差事!”
我跟著他七拐八繞,到了天牢最深處,那間終年不見天日的死囚牢。陰濕氣混著黴味,嗆得人鼻子發癢。牢房裡,一個穿著破爛囚服的老頭靠牆坐著,頭發胡子白了一大片,亂糟糟的,可那腰板,還挺得筆直。借著牆上油燈那點昏慘慘的光,我認出來了,是陳閣老!年前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這才幾天功夫,怎麼就……
王牢頭湊到我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氣兒都帶著抖:“宮裡傳下旨意,賜……‘還魂酒’。”
我頭皮猛地一炸。“還魂酒”這名兒,我們底下人偷偷傳了有陣子了。說是南邊蠻荒之地進貢來的邪門玩意兒,用一百種毒蟲加上什麼忘川河的水當然是瞎扯)釀的,能把將死之人從閻王爺門口硬拽回來一個時辰。可喝過的人,醒過來後說的就不是人話了,是鬼語!前幾個奉命審聽的人,聽完沒多久都瘋了,見人就胡言亂語,最後口吐黑沫子死了。
我心裡直罵娘,這他娘的是什麼鬼差事!但嘴上不敢說,隻能硬著頭皮應了聲:“是。”
沒等多會兒,兩個穿著紫衣、麵白無須的太監低著頭進來了,打頭那個手裡捧著一個紫檀木盒子,走得那叫一個穩當。打開盒子,裡麵是個墨玉雕成的小酒壺,旁邊配著一個同色的酒杯。那玉黑得深沉,仿佛能把光都吸進去。
王牢頭哆嗦著手接過盒子,那兩個太監一句多餘的話沒有,轉身就沒影了,像從來沒人來過。
“趙……趙三,”王牢頭舌頭都打結了,“你,你送去給陳閣老,看著他……喝下去。”說完,他幾乎是把盒子硬塞進我懷裡,自己往後縮了好幾步,恨不得嵌進牆裡去。
我捧著那冰涼的木盒,手心全是冷汗。定了定神,我走進牢房。陳閣老慢慢抬起頭,那雙眼睛,竟沒有半點將死之人的渾濁,清亮得嚇人,看得我心裡直發毛。
“陳……陳大人,”我喉嚨發乾,“這是……皇上賞的。”
他看了看我手裡的墨玉壺,嘴角竟然微微往上扯了一下,那笑意,涼得刺骨。“是‘還魂酒’吧?老夫早有耳聞。”他的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拿來吧。”
我給他斟了滿滿一杯。那酒液是暗紅色的,粘稠得像血,在墨玉杯子裡一動不動,一絲酒味都聞不到。
陳閣老接過杯子,手穩得不像個老人。他低頭看著杯中的暗紅,喃喃自語,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回光返照一個時辰……說些陰間話……嗬嗬,皇上是想聽聽,老夫到了那邊,會說出些什麼嗎?”
他仰頭,一飲而儘。
酒杯從他手中滑落,“哐當”一聲脆響,在死寂的牢房裡格外刺耳。他身體猛地一僵,直挺挺向後倒去,眼睛瞪得老大,望著黑黢黢的頂棚,胸口沒了起伏。
我嚇得大氣不敢出,按照吩咐,趕緊退了出來,順手帶上了牢門。王牢頭在外麵等著,臉白得像紙。他一把拉住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快,快去稟報吳大人!就說……就說酒已飲下,請……請大人速來‘聽審’!”
吳大人是刑部侍郎,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陳閣老這案子,據說就是他一手經辦攀扯出來的。
我應了一聲,幾乎是跑著出了天牢。外麵不知何時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落在臉上,冰得我一激靈。冷風一吹,我才發覺貼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把話傳給吳大人門外的長隨後,我心裡那點好奇,像鬼爪子一樣撓著。陳閣老這樣的人物,喝了這邪酒,究竟會說出什麼來?那些審問的人,到底是怎麼瘋的?
這麼一想,我腳底下就拐了彎,沒直接回值房,而是繞到了死囚牢房後麵。那兒有個廢棄的通風口,用破草席子掩著,扒開條縫,剛好能看見裡麵,也能隱約聽見動靜。
我剛趴好,就聽見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吳大人帶著幾個侍衛來了。他穿著厚厚的官袍,外麵還裹著大氅,臉上卻沒什麼血色,眼神躲躲閃閃,不敢往牢裡多看。侍衛搬來桌椅,他就在離牢門幾步遠的地方坐下,如坐針氈。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牢房裡突然有了動靜。
一陣極其詭異,像是骨頭節在被硬生生掰動的“哢吧”聲響起。隻見原本直挺挺躺在地上的陳閣老,手腳開始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姿勢扭曲、動彈,然後,他竟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的腦袋耷拉著,脖子像斷了一樣。猛地,他抬起頭!
我嚇得差點叫出聲,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那雙眼睛!之前清亮的眼睛不見了,隻剩下兩個黑窟窿,不是眼白和瞳孔分開的黑,而是整個眼眶裡充斥著一片純粹的、深不見底的墨黑!沒有光,也沒有任何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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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大人和他帶來的侍衛顯然也嚇壞了,幾個人同時往後一仰,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響聲。
陳閣老的嘴巴一張一合,發出的聲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根本不是人的嗓音,尖利、扭曲,像是用鐵片在刮瓷碗,又夾雜著無數細碎、混亂的雜音,仿佛有幾百個人在他喉嚨裡同時嘶吼、哭泣、狂笑!
“桀桀……呃呃……嗬嗬……”
這聲音鑽進耳朵,我渾身汗毛瞬間倒豎,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一陣陣惡心頭暈襲來。
吳大人強作鎮定,一拍桌子,聲音發顫:“犯……犯官陳廷敬!皇上有旨,問你話!你……你與塞外蒙古諸部,私下勾結,意圖謀反,可有此事?!還不從實招來!”
陳閣老或者說,附在他身上的那個東西)那顆長滿白發的頭顱,極其緩慢地轉向吳大人。那兩個黑窟窿直勾勾地“盯”著他。
那股非人的鬼語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刺耳,語速極快,夾雜著更多無法理解的音節。但這一次,我竟然從那些混亂的音節裡,依稀捕捉到了幾個斷續的詞!
“……火……乾清宮……臘月初八……”
吳大人身子猛地一顫,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比外麵的雪還白。
那鬼語還在繼續,聲音忽高忽低,像是夜梟在哭:“……三更……桐油……張太監……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