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多山,山上多竹。那竹子一根根挺拔如劍,翠色欲滴,風一吹過,竹葉沙沙作響,像是江南水鄉的吳儂軟語,在說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山腳下住著個叫阿生的後生,二十出頭,是個靠山吃山的竹農。他爹也是竹農,前兩年在山上砍竹時,一腳踩空,摔斷了腿,如今隻能在家做些輕省的活兒。於是,養家糊口的重擔,就全落在了阿生肩上。
阿生是個實在人,手藝好,力氣也足。他爹常跟他說:“阿生啊,咱們砍竹子的,靠的是山給的飯碗。山有山的規矩,竹有竹的性命,取用之時,心裡得有份敬畏。”阿生把這話記在心裡,每次砍竹,都挑那些老成、粗壯的,從不傷及新筍,砍完一處,還會把周圍的雜草清理乾淨,像是給竹林理個發,盼著它明年長得更旺。
這年秋天,竹子長勢極好,又粗又韌,是做上等竹器的好料。阿生心裡高興,想著多砍些,換了錢給爹買幾兩好酒,再扯幾尺新布給娘做件衣裳。他背上磨得鋥亮的柴刀,帶上乾糧和水壺,天不亮就進了山。
山裡的霧氣還沒散,濕漉漉的,帶著竹葉的清香。阿生深吸一口氣,感覺渾身都是勁。他走到一片熟悉的竹林,這裡竹子長得尤其茂密。他相中了一根碗口粗的老竹,揮起柴刀,對準根部,“吭”的一聲砍了進去。
柴刀鋒利,竹子堅硬,每一次碰撞都震得阿生手心發麻。他砍得專心,沒注意到竹節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微震動。幾下之後,隻聽“哢嚓”一聲巨響,竹子應聲而倒,斷口處,幾滴翠綠的汁液濺了出來,落在阿生的手背上,涼絲絲的。
阿生沒在意,正準備把竹子拖下山,卻聽見一個細微又尖利的聲音,像是從竹子的斷口裡傳出來的。
“阿是倷個手?格麼重,疼煞吾哉!”
這聲音說的,是地地道道的湖州方言。阿生嚇了一跳,環顧四周,除了風聲鳥鳴,哪有人影?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搖搖頭,彎腰去抱竹子。
那聲音又響起來了,帶著哭腔和怒氣:“倷個殺千刀!砍斷吾個屋,還弄傷吾個腳!吾要倷好看!”
這次阿生聽真切了。他順著聲音低頭看去,隻見那被砍斷的竹節橫截麵裡,一個隻有拇指大小的人形“東西”正掙紮著爬出來。它通體翠綠,像是用最嫩的竹葉捏成的,五官四肢俱全,隻是沒有頭發,頭頂光溜溜的,像個小小的竹筍。它一邊揉著自己的“腿”,一邊指著阿生,氣得渾身發抖。
阿生活這麼大,隻在說書先生嘴裡聽過山精鬼怪,今天算是親眼見了。他腿肚子有點發軟,但還是壯著膽子問:“你……你是什麼東西?”
那小綠人叉著腰,氣呼呼地回答:“吾是竹靈!住在此山數百年的竹靈!倷個凡人,為何要毀吾家園?”
阿生這才明白,自己砍的不是一根普通的竹子,而是這“竹靈”的家。他想起爹的教誨,心裡一陣愧疚,連忙放下竹子,拱手作揖道:“竹靈大人,對不住,對不住!我不知道這是您的府邸,我……我這就走,這根竹子我也不砍了。”
說著,他轉身就想溜。
“慢著!”竹靈尖叫一聲,“哪有這麼容易?吾個家被倷毀了,吾現在無家可歸,吾要跟定倷了!”
話音未落,那翠綠的小身子一縱,化作一道綠光,“嗖”地一下,就附在了阿生那把柴刀的刀柄上。阿生隻覺得手心一涼,再看時,刀柄上多了一圈翠綠的紋路,像是天然長上去的一樣,那竹靈已經不見了蹤影。
阿生心裡直發毛,他拿著柴刀,感覺沉甸甸的,像是握了一條活蛇。他試探著揮了揮,沒什麼異樣,便安慰自己,許是幻覺,趕緊收拾東西下山。
可怪事,就從第二天開始了。
阿生像往常一樣上山砍竹,他選好一根竹子,舉起柴刀砍了下去。誰知就在刀刃即將碰到竹子的瞬間,那柴刀像是自己有了想法,猛地一歪,“唰”的一聲,沒砍到竹子,反而在阿生自己的左手手背上劃開一道大口子,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哎喲!”阿生疼得叫出聲,他看著自己的手,百思不得其解。他砍了十幾年竹,從沒失過手,今天這是怎麼了?
他甩甩手,以為是自己沒睡好,精神不濟。他重新握緊柴刀,深吸一口氣,再次砍下。這一次,他看得真切,那柴刀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刀刃翻了個個兒,刀背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膝蓋上,疼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下阿生明白了,是那竹靈在搞鬼!
他對著柴刀吼道:“竹靈!你快出來!為什麼要害我?”
柴刀柄上的那圈綠紋,似乎閃爍了一下,竹靈尖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一絲幸災樂禍:“吾就講過,要倷好看!倷毀吾個屋,吾就讓倷也嘗嘗‘受傷’個滋味!以後倷每砍一刀,吾就讓倷傷一次手!”
阿生又氣又怕,他試著把柴刀扔掉,可那刀像是粘在了他手上,怎麼甩都甩不掉。他想用石頭砸,可一舉起石頭,手腕就鑽心地疼,根本使不上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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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完了。阿生癱坐在地上,欲哭無淚。一個砍竹的,要是不能砍竹,那還怎麼活?他爹的藥,娘的衣裳,家裡的米缸,都指望這把刀呢。
接下來的幾天,阿生算是受儘了折磨。隻要他一拿起柴刀想砍竹,那刀就會“活”過來,不是砍著他的手,就是磕著他的腳,有時候甚至會把刀刃對準他自己的大腿。沒幾天,阿生就變得遍體鱗傷,兩手纏滿了布條,走路都一瘸一拐。
村裡人見了,都問他怎麼了。阿生不敢說實話,隻說自己不小心摔的。大家看他可憐,勸他歇幾天,可他哪敢歇?家裡的米缸都快見底了。
這天晚上,阿生回到家,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雙手,又看了看那把靜靜躺在桌上的柴刀,刀柄上的綠紋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陰森。他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對著柴刀就罵了起來:“你這小小的竹靈,心眼怎麼這麼毒!我砍一根竹子是無心之失,你卻要害我斷送生計!你講不講道理?”
竹靈的聲音冷冷地響起:“道理?倷凡人砍竹,何曾跟吾講過道理?吾個同伴,成千上萬,每年都被倷這些砍竹個砍倒,做成籃子、椅子、席子……吾們個家園,一年比一年小。今朝輪到吾了,吾就是要讓倷也嘗嘗失去家園、無力回天個痛苦!”
阿生被問得啞口無言。他從未想過,在他們竹農看來天經地義的砍伐,在這些竹靈眼裡,竟是如此殘忍的浩劫。他想起小時候,後山那片最大的竹林,如今已經變成了一片光禿禿的荒地,蓋了新房。那時候他隻覺得村子發展了是好事,卻沒聽見那片竹林在倒下時,是否也曾有過這樣的哭喊。
沉默了許久,阿生的語氣軟了下來。他不再是憤怒,而是帶著一絲真誠的歉意:“竹靈大人,我……我錯了。我們竹農,隻知道靠山吃山,卻沒想過山也會疼,竹也會哭。我向你道歉,不僅是為了砍了你的家,也是為了我們所有砍竹人,向你和你的同伴道歉。”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可是,大人,我也要養家糊口。我爹腿有病,我娘年紀也大了,我不砍竹,他們就要餓肚子。你能不能……能不能放過我?我發誓,從今往後,我砍竹一定有節製,絕不亂砍一株。我還會在山裡種下新的竹子,把你失去的家,還有更多竹靈的家,一點一點補回來,好不好?”
柴刀柄上的綠紋,微微閃爍著,似乎在猶豫。竹靈的聲音裡,怒氣消減了不少,帶著一絲懷疑:“倷講個都是真個?凡人最會騙人。”
“是真的!”阿生舉起手,急切地發誓,“我阿生若有一句假話,就讓我被雷劈,被虎叼!”
或許是他的誠意打動了竹靈,又或許是那“被雷劈”的毒誓起了作用。過了好一會兒,竹靈才幽幽地開口:“好吧。吾暫且信倷一次。但是,吾有個條件。”
“您說,什麼條件我都答應!”阿生喜出望外。
“從今往後,吾就住在這把刀裡。”竹靈說,“倷每砍一棵竹子之前,必須先對竹子說一聲‘對不住’,告訴它,取用是為生計,並非惡意。而且,倷必須每年在山上種下一百棵新竹。若倷做不到,吾就繼續讓倷傷手,而且一次比一次重。”
“我答應!我全都答應!”阿生想都沒想就點頭如搗蒜。
第二天,阿生又上了山。他拿著那把柴刀,心裡還有些忐忑。他找到一根合適的竹子,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對著竹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輕聲用方言說:“竹子阿哥,對不住了。家裡老人要吃藥,孩子要吃飯,不得已要取你一用。你莫怪,莫怪。”
說完,他閉上眼,揮起了柴刀。
這一次,柴刀穩穩當當地砍了下去,沒有絲毫偏差。手起刀落,乾淨利落。阿生睜開眼,發現自己毫發無傷。他心中大喜,知道竹靈信守了承諾。
從那以後,阿生就成了湖州竹農裡一個奇怪的存在。他每次砍竹前,都要先對著竹子念叨幾句,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村裡人一開始都笑他傻,說他被山裡的瘴氣迷了心竅。但漸漸地,大家發現,阿生砍的竹子質量特彆好,而且他砍過的竹林,第二年總是長得比彆處更茂盛。
幾年後,阿生靠著手藝和那把“神奇”的柴刀,成了村裡最富足的竹農。他給爹治好了腿,給娘蓋了新房,還娶了媳婦,生了娃。他信守承諾,每年都在山上種下一百棵新竹。那片曾經被他砍伐過的山林,在他的照料下,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青翠、更加繁盛。
阿生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翠綠的竹靈,但它一直都在。在那把跟隨了他一生的柴刀裡,在那片他用心守護的竹林裡,也在每一個湖州竹農口口相傳的故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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