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草原,像一張鋪到天邊的綠毯子,風在上麵滾來滾去,一年四季都帶著股子野草和塵土的味兒。住在這兒的牧民,骨子裡就像這草,堅韌、沉默,敬畏著天和地。
老巴圖就是這樣一個牧民。他六十多歲了,臉上的皺紋比羊腸小道還多,每一道都藏著風霜。他一輩子放羊,一輩子守著這片草原,也聽著這片草原的故事。其中最神秘的,莫過於關於“清明鬼騎”的傳說。
傳說,每年清明前後,當南方的柳樹抽出新芽,漠北的草剛剛返青的時候,邊境那片叫“黑風口”的古戰場上,就會出現一群白衣騎兵。他們悄無聲息,像一陣風似的從草原儘頭列隊而來,又消失在另一頭。馬蹄不沾地,兵刃不閃光,他們從不傷害任何人,也不看任何人一眼,仿佛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牧民們說,那是幾百年前戰死在這兒的戍邊將士。那一場仗打得天昏地暗,整整一支精銳騎兵,為了守住黑風口,全軍覆沒,連屍骨都沒能收全。他們的怨氣和不甘,化作了這支永不消散的隊伍,年複一年,重演著那場悲壯的行軍。
老巴圖的爺爺的爺爺,據說就親眼見過。可那又怎麼樣呢?鬼騎就是鬼騎,看看罷了,誰也不敢靠近。黑風口那地方,平時就陰森森的,風刮過都像哭嚎,更彆提清明時節了。
這一年,老巴圖的生活裡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他的小孫子,阿木爾,從鎮上的學堂回來了。這小子在鎮上跟著一個南來的老秀才學了幾年識文斷字,還學了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其中一樣,就是吹笛子。
阿木爾帶回來一根竹笛,碧綠碧綠的,像一截春天的魂。他總愛在羊群旁邊吹,吹些南邊的小調,婉轉得像流水。老巴圖聽著,心裡既高興又有點不是滋味。他覺得,這草原上的漢子,該學的應該是套馬、摔跤,是狼一樣的嚎叫,而不是這種軟綿綿的曲子。
“阿木爾,彆吹那娘們唧唧的調調了,”老巴圖磕了磕煙鬥,“把羊都吹得不想吃草了。”
阿木爾嘿嘿一笑,收起笛子:“爺爺,這叫雅。您不懂。”
老巴圖確實不懂。他隻懂羊群、天氣和草原的規矩。
轉眼,清明就到了。天陰沉沉的,像一塊濕透了的灰布。草原上的風也變得尖利,刮在臉上像小刀子。老巴圖一早起來就心神不寧,羊兒也比平時躁動。他看著遠處黑風口的方向,那片天空似乎比彆處更黑一些。
“阿木爾,今天彆跑遠了,把羊圈在東邊那片坡上。”老巴圖囑咐道。
阿木爾應了一聲,卻還是帶著笛子,趕著羊群出了門。年輕人嘛,總覺得傳說隻是故事,哪有那麼多忌諱。
下午,天色更暗了。老巴圖正坐在蒙古包裡補著一張破羊皮,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不是狼嚎,也不是羊叫,而是一種……一種說不出的壓抑感,仿佛空氣都凝固了。
他心裡“咯噔”一下,扔下羊皮就衝了出去。
隻見東邊的坡地上,羊群擠成一團,嚇得瑟瑟發抖。而阿木爾,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正呆呆地站在坡頂,望著黑風口的方向,手裡的竹笛垂在身側。
順著阿木爾的目光,老巴圖看到了。
他們來了。
從黑風口那片混沌的天地間,一隊人影正緩緩浮現。他們穿著白色的盔甲,在昏暗的天色下泛著幽幽的光。他們騎在馬上,身形挺拔,卻像沒有重量一樣飄在半空。沒有馬蹄聲,沒有甲葉碰撞聲,隻有一片死寂。他們排著整齊的隊列,麵無表情地向前行進,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草原上的一切,包括活生生的人,都隻是空氣。
一股寒氣從老巴圖的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活了六十多年,聽過無數遍傳說,這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那感覺,比最冷的冬天還要刺骨。他想喊,想叫阿木爾快跑,可喉嚨裡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鬼騎的隊伍離阿木爾越來越近,近得能看清他們盔甲上的裂紋,能看到他們年輕而毫無血色的臉。他們從阿木爾的身邊經過,仿佛沒有看到他。一個年輕的士兵,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頭盔歪了,露出一半蒼白的額頭,他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充滿了無儘的疲憊和悲傷。
老巴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怕,怕這些鬼怪會突然發難,傷害他的孫子。
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隊伍靜靜地、執著地向前,像一條流向虛無的白色河流。
就在這時,阿木爾突然動了一下。他舉起了那根碧綠的竹笛,放在了唇邊。
“瘋了!”老巴圖在心裡哀嚎。這孩子是嚇傻了嗎?在這種時候吹笛子?
可笛聲沒有響起。阿木爾隻是保持著那個姿勢,身體微微顫抖,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滿是驚愕和迷茫。
鬼騎的隊伍正好從他麵前經過。就在那名頭盔歪斜的年輕士兵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阿木爾的臉上露出了傾聽的表情。他側著頭,仿佛在努力捕捉什麼極其微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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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我聽到了……阿木爾在心裡對自己說。
那不是風聲,也不是他吹過的任何一種曲調。那是一種低沉的、壓抑的哼唱,像無數人在用儘最後一口氣哼著一首歌。旋律古老而悲愴,沒有歌詞,卻充滿了訴說不儘的思念和痛苦。那聲音直接鑽進他的腦子裡,讓他渾身冰冷,心臟揪成一團。
他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