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王朝,景和二十三年,秋。
京城的天空像一塊洗得褪了色的藍布,高遠而清冷。一連半個月的陰雨,讓紫禁城裡的金磚玉瓦都沁著一股子濕漉漉的寒氣。這股寒氣,似乎能鑽進人的骨頭縫裡,連帶著人心都跟著發沉。
太子趙桓,便是在這樣的天氣裡,病倒了。
起初隻是覺得乏,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後來便開始茶飯不思,夜不能寐。人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豐潤的臉頰迅速凹陷下去,眼窩深陷,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太醫院的院使劉德茂帶著一眾禦醫會診了數次,開出的方子不是溫補就是安神,喝下去卻如石沉大海,半點效用也無。
皇子的病,是天底下最大的事。尤其是太子,國之儲君,他這一病,整個朝堂都跟著人心惶惶。皇帝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一日之內連派三撥太監去太醫院催促,言辭一次比一次嚴厲。
劉德茂年過花甲,在太醫院熬了一輩子,什麼疑難雜症沒見過?可太子這病,卻讓他犯了難。脈象時而沉細欲絕,時而弦數有力,毫無章法可言,簡直不像是活人該有的脈。他夜夜翻閱古籍,熬得雙眼通紅,卻始終找不到頭緒。
這一日,皇帝終於沒了耐心,將劉德茂召到禦書房,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劉院使!朕將太子交給你,你就是這麼給朕看的?太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朕要你這太醫院何用!”
劉德茂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皇上息怒!老臣無能,老臣罪該萬死!隻是太子這病,實在……實在古怪非凡,非藥石可醫啊!”
“古怪?”皇帝眉頭緊鎖,“怎麼個古怪法?”
劉德茂顫巍巍地抬起頭,鼓起畢生勇氣說道:“啟稟皇上,老臣鬥膽,想再為太子診一次脈。這次,老臣想屏退左右,單獨與太子殿下相處片刻,或能問出些端倪。”
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最終揮了揮手:“準了!你要是再診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提頭來見!”
劉德茂領了這道“催命符”,戰戰兢兢地來到了東宮。
太子寢殿內,藥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冷香混合在一起,聞著讓人心頭發慌。趙桓半倚在龍鳳呈祥的軟榻上,蓋著明黃色的錦被,麵色灰敗,眼神渙散,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的魂魄。
“都退下吧。”劉德茂對一眾宮女太監說。
眾人雖心有疑慮,但不敢違抗禦醫的命令,都躬身退了出去,偌大的寢殿裡隻剩下祖孫二人。說祖孫也不為過,劉德茂看著趙桓從小長到大,情分非同一般。
殿門一關,光線暗了下來。劉德茂沒有立刻上前診脈,而是先走到窗邊,將一扇窗戶推開一道縫,讓一絲清冷的秋風吹了進來。然後,他才回到榻邊,從隨身的小藥箱裡取出一個用錦緞包裹的脈枕,小心翼翼地墊在趙桓的手腕下。
“殿下,得罪了。”他輕聲說,三根手指——食指、中指、無名指——輕輕搭在了趙桓的腕脈上。
一搭之下,劉德茂的心猛地一沉。
這脈……太古怪了。
如遊絲,卻帶著一股陰寒的刺感;似亂麻,卻又在混亂中透著一種詭異的規律。它不像是生命的搏動,更像是一種……一種模仿。就像一隻精巧的機關木鳥,翅膀在扇動,卻沒有鳥兒的體溫與心跳。這脈象裡,沒有半點生氣,全是死氣。
劉德茂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閉著眼,凝神感受著這股詭異的脈動。他行醫幾十年,從未見過如此脈象。古籍中記載的“鬼脈”、“邪脈”,描述得玄之又玄,他素來是不信的,隻當是古人醫術不精,將疑難雜症歸於鬼神之說。
可現在,他信了。
這根本不是人的脈!
他緩緩睜開眼,收回手,看著眼前這個氣息奄奄的年輕人,心中湧起一陣悲涼和後怕。他壓低了聲音,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問道:“殿下,老臣問您一句話,您必須對老臣說實話。您這病,並非一日之寒。在病倒之前,您……可曾遇到過什麼怪事?”
趙桓渙散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絲波動。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劉德茂湊得更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殿下,人命關天,更是國本所係。您若信得過老臣,便如實相告。無論何事,老臣都為您擔著。”
“劉……劉爺爺……”趙桓終於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我可能……是遇到不乾淨的東西了。”
這句話一出口,劉德茂的心反而落了地。他點點頭,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趙桓的記憶,回到了一個月前那個雨夜。
那晚他批閱奏折晚了,獨自一人走在回寢宮的路上。雨絲細密如愁,宮燈在雨中暈開一圈圈昏黃的光。路過一處久已廢棄的宮苑時,他忽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那香味不像宮中任何一種熏香,甜膩中帶著一絲冷冽,像冬日裡開的臘梅,卻又更勾魂攝魄。
他循著香味望去,隻見假山旁的柳樹下,站著一個白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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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美得不可方物,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垂下,肌膚在雨夜裡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她沒有打傘,雨絲落在她身上,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氣罩隔開,衣衫半點未濕。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眼波流轉,似笑非笑。
趙桓當時隻當是哪宮的妃嬪,雖覺她出現的地方有些古怪,但一時被她的絕色容光所攝,竟忘了言語。
“殿下夜深,怎獨自在此?”女子先開了口,聲音如黃鶯出穀,清脆悅耳。
“本……本宮路過。姑娘是……”趙桓結結巴巴地問。
女子嫣然一笑,那一笑,仿佛讓整個陰雨的夜晚都亮了起來。“奴家本是前朝宮人,因故困於此地。今日得見殿下天顏,三生有幸。”
接下來的事情,便順理成章得像一場夢。女子自稱“阿婉”,說她生前最愛這宮中的一草一木,死後魂魄不散,便一直流連於此。她溫柔解語,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與趙桓相見恨晚。
從那以後,阿婉每晚都會來他的寢宮。她來時無影,去時無蹤,宮裡的侍衛太監竟無一人能察覺。她與趙桓談天說地,為他撫琴解悶,趙桓很快就沉溺在了這份溫柔鄉裡。他開始覺得白日裡的政務枯燥無味,隻盼著黑夜降臨,能與心上人相會。
可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每次與阿婉相會後,第二天都感覺身體被掏空,四肢百骸都透著寒意。他想問阿婉,可每當他流露出擔憂,阿婉總是用更溫柔的吻和更纏綿的擁抱來堵住他的嘴,讓他把一切煩惱都拋諸腦後。
直到他終於一病不起,阿婉依舊每晚來陪他,隻是她的吻,似乎越來越冰冷,她的懷抱,也再給不了他一絲暖意。
聽完趙桓斷斷續續的講述,劉德茂的背心早已被冷汗濕透。他終於明白了,太子這是被女鬼纏上了,精氣神都被吸食殆儘,再這樣下去,不出十日,必是魂飛魄散的結局。
“殿下,您可知那女子葬在何處?”劉德茂急切地問。
“她……她隻說,她住在一個很黑很冷的地方,周圍都是石頭……”趙桓努力回憶著。
石頭?很黑很冷的地方?劉德茂腦中靈光一閃,難道是……皇陵西邊的那片古墓群?那裡埋葬的都是些前朝的妃嬪和宗室,年代久遠,早已荒廢。
“殿下,您信老臣嗎?”劉德茂的眼神變得異常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