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末年,天下雖還掛著盛世的空殼子,但邊關的烽火和朝堂的暗流,早已讓這繁華盛世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暮氣。在長安城外百餘裡的青蒼山上,有一座道觀,名叫“汐月觀”。觀不大,香火也談不上鼎盛,隻有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長,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徒弟,守著這滿山的清風和古觀。
老道長道號玄塵,觀裡的人都叫他玄塵道長。他不是什麼得道高人,隻是年輕時看慣了紅塵殺伐,便尋了這清淨地,圖個心安。小徒弟名叫洛茗,是山下村子裡撿來的孤兒,聰明伶俐,就是性子跳脫,總愛纏著玄塵道長問些神仙鬼怪的故事。
這一年秋天,天格外的燥熱,連著半個月沒下一滴雨,山裡的蟬都叫得有氣無力。這晚,洛茗又被師父罰抄經文,抄得頭昏腦漲,便偷偷溜到後院的石階上躺著納涼。
夜空如洗,繁星似碎鑽鋪滿了黑色的天鵝絨。洛茗正數著星星,忽然覺得今夜的月亮有些不對勁。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隻見東邊的天上,一輪皎潔的滿月高懸,月光如水銀瀉地。可就在那輪明月的旁邊不遠處,竟然還懸著另一輪“月亮”!
那輪月亮小一些,暗淡一些,泛著一層詭異的青灰色,像一塊蒙了塵的古玉,沒有絲毫光亮和溫度,隻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
“師父!師父!你快來看!”洛茗嚇得一骨碌爬起來,連滾帶爬地跑進丹房。
玄塵道長正在打坐,聞聲睜開眼,見小徒弟臉色煞白,氣喘籲籲,以為他又闖了什麼禍。“怎麼了?天塌下來了?”
“比天塌下來還嚇人!”洛茗指著外麵,話都說不利索了,“天上……天上有兩個月亮!”
玄塵道長眉頭一皺,站起身,隨著洛茗來到院中。他抬頭望向夜空,隻看了一眼,那張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駭之色。他快步走回房,從牆上取下一個古舊的黃銅窺管,對著那輪詭異的月亮仔細觀察了許久。
“唉……”一聲長長的歎息,帶著無儘的蒼涼和沉重,從玄塵道長口中發出。
“師父,那到底是什麼啊?”洛茗緊張地問。
玄塵道長放下窺管,神情凝重地對他說:“洛茗,記住,今晚所見,不可對山下任何人說起。那不是月亮,那是‘陰月’。古人雲,天現雙月,一陰一陽,陰月當空,主鬼門開,百鬼夜行。”
洛茗聽得脊背發涼,他雖然愛聽鬼故事,但真要碰上,還是個孩子。他下意識地往師父身邊靠了靠,小聲問:“那……那我們會不會有危險?”
玄塵道長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悲憫:“我們不會有事,但有些‘人’,卻要來了。他們不是來害人的,是來求我們幫忙的。”
夜漸漸深了,山風也帶上了刺骨的寒意。汐月觀裡點上了幾盞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更添了幾分肅穆。子時剛過,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細微的、仿佛風吹過沙地的聲音。
“沙……沙……沙……”
那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最後,竟像是成千上萬的人,穿著草鞋,拖著沉重的腳步,在道觀的圍牆外緩緩踱步。
洛茗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抓著師父的道袍。玄塵道長卻異常鎮定,他走到大殿門口,緩緩拉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門外的景象,讓洛茗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道觀的圍牆外,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一眼望不到頭。他們都穿著破爛不堪的唐軍軍服,身上滿是泥汙和暗褐色的血跡。他們手中沒有武器,隻是靜靜地站著,像一片沉默的森林。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們所有人,都沒有臉!五官的位置是一片光滑的皮膚,如同未完成的泥塑。
“他們……他們是誰?”洛茗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是當年戰死的士兵。”玄塵道長的聲音低沉而悲傷,“青蒼山腳下,三十年前曾是一場大戰的戰場,數萬將士埋骨於此。他們戰死時,怨氣不散,魂魄被束縛在這片土地上,不得超生。今夜陰月現世,鬼門洞開,他們才得以聚集於此,向我這個山野道人求一個解脫。”
洛茗這才明白,師父口中的“幫忙”是什麼意思。這不是驅鬼,而是超度。
玄塵道長轉身對洛茗說:“洛茗,怕嗎?”
洛茗看著門外那成千上萬無麵的英魂,想著他們戰死的慘狀,心中的恐懼漸漸被一種同情和悲壯所取代。他挺起胸膛,搖了搖頭:“師父,我不怕。我們……我們能幫他們嗎?”
“能。”玄塵道長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一絲讚許,“超度亡魂,非一人之功。今夜,你我師徒二人,便為這些英靈,做一場法事。”
說罷,玄塵道長轉身走進大殿,點亮了長明燈,又取出了塵封已久的法鈴、木魚和一疊疊黃色的符紙。洛茗則按照師父的吩咐,將大殿中央的蒲團擺好,又燃起了三炷安神香。
一切準備就緒,玄塵道長換上一身乾淨的道袍,手持法鈴,走到大殿門口,對著門外黑壓壓的亡魂大軍,朗聲說道:“諸位將士,玄塵乃一介山野道人,德行淺薄。但見諸位身陷苦海,不得解脫,心中不忍。今夜,我願以殘年之軀,為諸位設壇超度,誦經祈福。隻願諸位放下執念,怨氣消散,往生極樂,來世再入人道,享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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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亡魂的耳中。
門外,那片沉默的森林忽然起了騷動。那些無麵的士兵,仿佛聽懂了他的話,紛紛朝著大殿的方向,緩緩地、整齊地跪了下來。成千上萬的身體,在同一時刻跪倒,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卻帶著一種排山倒海的悲壯。
洛茗站在師父身後,看著這一幕,眼眶不禁紅了。
法事開始了。
玄塵道長搖動法鈴,清脆的鈴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仿佛能穿透陰陽兩界。他盤腿坐在蒲團上,敲響木魚,開始誦讀《度人經》。他的聲音蒼老而有力,每一個字都蘊含著慈悲與祝願。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洛茗則負責在一旁,將師父畫好的符紙一張張投入火盆中。符紙燃燒,冒出嫋嫋青煙,帶著朱砂的氣味,飄向門外。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子時過去,醜時到來,寅時將至。玄塵道長的誦經聲沒有停,洛茗的動作也沒有停。汗水浸濕了他們的衣衫,嗓子乾得快要冒煙,但沒有一個人叫苦。
門外的亡魂們,始終安靜地跪著。青灰色的陰月,將他們沒有麵孔的臉照得愈發詭異。他們像是在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這場能讓他們解脫的儀式。
然而,事情並沒有那麼順利。
隨著法事的進行,一股陰冷至極的氣息忽然從地底升起,籠罩了整個汐月觀。大殿裡的油燈猛地一暗,火焰變成了詭異的綠色。玄塵道長的誦經聲也變得艱澀起來,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師父!”洛茗驚叫道。
玄塵道長臉色一白,噴出一口鮮血,但他強撐著,對洛茗喊道:“不好!是怨氣!他們的怨氣太重,普通的經文無法化解!他們心中有不甘!”
就在這時,門外跪著的亡魂中,忽然站起一個身影。他比其他的士兵更高大,身上的鎧甲也更完整。他雖然沒有臉,但洛茗能感覺到,兩道怨毒的目光正從那片空白中射出,死死地盯著大殿裡的玄塵道長。
“不甘……不甘……”一個沙啞、破碎,仿佛從九幽地府傳來的聲音,在每個人的腦海中響起。
“我們為國征戰,馬革裹屍,為何死後無人祭祀,魂歸無路?”
“奸臣當道,皇帝昏聵,我等不是死於敵手,是死於朝堂的算計!”
“不甘!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