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冬,嶽州府巴陵縣城外二十裡的白雲觀裡,陳老道緊了緊身上的舊棉袍,望著窗外飄起的細雪。觀小,人少,除了他和兩個十來歲的徒弟,再無他人,香火也清淡,日子過得倒也清淨。
臘八那日清晨,小徒弟打掃山門,在石階旁的荒草堆裡,發現一個蜷縮著的人,破衣爛衫,凍得臉色發青,隻剩一口遊絲般的熱氣。是個不知從哪兒流浪來的乞丐。
“師父,門外有個叫花子,快不行了!”
陳老道出來看了,歎口氣:“抬進來吧,總不能眼看著他凍死在咱觀門口。”出家人慈悲為懷,見死不救有違道心。
人抬進柴房,鋪上乾草,生了火盆,灌下些熱米湯。那乞丐昏沉了三日,第四日晌午才睜眼,眼神卻直勾勾的,問他話也不答,隻是傻笑,給吃的就用手抓,吃得滿臉都是。觀裡人便知,這大概是個失了心神的癡傻之人。也罷,柴房總能容他棲身,觀裡吃食雖簡薄,多添一雙筷子罷了。這乞丐便在觀裡住下了,平日裡不言不語,癡癡呆呆,大家也就叫他“癡郎”。
轉眼過了年,到了正月十五。夜裡觀中做了些湯圓,也給癡郎端了一碗。他吃了,倒頭便睡。值夜的小徒弟守著燈燭打盹,到了後半夜,忽被一陣清晰悠長的誦經聲驚醒: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聲音是從柴房傳來的,平和清越,字字圓潤,哪裡還是癡郎那含糊的嗓音?分明是個少年道童在虔誠誦經!小徒弟汗毛倒豎,躡手躡腳蹭到柴房窗外,借著雪光往裡瞧。隻見癡郎不知何時已端正盤坐於草席之上,雙目微闔,手結子午訣,神態肅穆,口中背誦的正是《道德經》!
更奇的是,背到某處,他忽然停頓,眉頭微蹙,喃喃自語:“此處…似有缺漏…那卷經…那卷經文在何處…”
小徒弟連滾帶爬衝到陳老道歇息的廂房,聲音都變了調:“師父!柴房…癡郎…他在背經!聲音、聲音全變了個人!”
陳老道本就淺眠,聞言立刻起身,隨手抓起道袍披上,快步來到柴房外。此時,癡郎已停止誦經,正仰頭望著房梁蛛網,反複念叨:“雲蹤渺渺,經藏玄玄…真經何在…真經何在…”
陳老道聽在耳中,心頭劇震。這背誦的腔調、吐納的節奏,竟與本觀秘傳的誦經法門一般無二!而“雲蹤渺渺,經藏玄玄”這八字,更是觀中僅存典籍裡提過一嘴的、早已失傳的《白雲真經》開篇偈語!
他定定神,推門而入,沉聲道:“閣下何人?為何在此誦我白雲觀經文?”
癡郎聞聲,緩緩轉過頭來。那一瞬,陳老道看到他眼中渾濁儘去,唯有一片澄澈明淨,卻又透著說不出的滄桑。癡郎看著他,嘴角牽起一絲似悲似喜的笑意,聲音蒼老而清晰:“守靜師弟,一彆五十寒暑,道心可還澄明?”
陳老道道號守靜,但這“守靜”二字,乃是其師在他入門時所賜道號,平日極少使用,觀中徒弟也隻知他姓陳。此刻被這癡郎一口叫破,陳老道如遭雷擊:“你…你喚我什麼?”
“貧道,雲虛子。”癡郎,或者說占據了他身軀的那個存在,緩緩說道,“康熙五十二年,於此觀坐化。師弟,你右眉梢有一顆小痣,幼時頑皮爬樹所留疤痕在左膝內側,是也不是?”
陳老道下意識摸了摸右眉,又撫向左膝——那顆痣,那道極隱秘的舊疤,分毫不差!他幼時確因爬樹摔下,被樹枝劃傷膝蓋,此事連他徒弟也不知詳。
“你…你真是雲虛師兄?”陳老道聲音發顫,“可師兄…師兄五十年前便已羽化登真,師父曾親口所言,你…”
“我執念一縷,徘徊未散,寄於觀中。今見此身主魂將逝,靈台混沌,方能暫借片刻,與你一言。”雲虛子的魂魄喟然長歎,“所為者,惟我白雲觀至寶,《白雲真經》之下落。師父可曾傳於你?或者,觀中可還有存?”
陳老道沉默片刻,黯然搖頭:“師兄明鑒。師父曾言,師兄坐化前,已將《白雲真經》正本與諸多心得封存,言待有緣。然而四十年前,觀中曾遭雷火,雖未全毀,但藏經之閣受損嚴重,許多典籍散佚焚毀。師父晚年多方尋覓師兄所藏,終無所獲,引為憾事。那《白雲真經》…早已失傳了。”
“失傳?!”雲虛子魂魄顯是激動,借癡郎之軀猛地站起,又頹然坐下,“怎會如此…怎會如此…那經中不僅載我畢生修行心得,更關乎一樁極大的隱秘!若所托非人,或流落世間,恐非道門之福,亦將擾動一方安寧啊!”
陳老道忙示意小徒弟去沏壺熱茶來,自己與這借屍還魂的師兄相對坐下,細問緣由。原來,雲虛子天資卓絕,年輕時曾有一段奇遇,偶入一處先代修士遺留的洞府秘境,得了些傳承與靈物,也知曉了那秘境再度開啟的周期與關鍵。他晚年預感大限將至,恐自己一身所學與這秘辛日後無人繼承或所托非人,便嘔心瀝血編纂《白雲真經》,將道法精髓與洞府之秘皆錄其中。成書之後,他深知此經關係重大,不敢輕傳,便以特殊法門將其藏匿於觀中某處隱秘所在,隻留了一句偈語線索,期盼後世有根器、有緣法的本觀弟子能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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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在觀中,師兄當初為何不直接傳於師父或師弟我?”陳老道仍有不解。
雲虛子苦笑:“那藏經之處,我設下了特殊禁製,非尋常血肉之軀可輕易察覺開啟。本意是我坐化之後,若魂魄清明,可自行取出,再托夢或尋機傳於可信之後人。豈料坐化之時,一絲對經書所托的執念過重,竟使我一點真靈未能完全解脫,渾渾噩噩縈繞於觀中舊地。直到今夜,此身原主魂光將滅未滅,我方能借其口舌,顯化片刻。”
窗外雪落無聲,柴房中隻有火盆偶爾劈啪作響。陳老道思忖良久,問道:“師兄如今可能感知那真經是否尚在?又在何處?”
雲虛子閉目凝神,借癡郎之軀細細感應。許久,方睜開眼,帶著一絲困惑與希望:“奇也…我雖記憶模糊,難辨具體方位,但靈覺之中,確有一絲極微弱的、與我同源的道韻仍縈繞觀中…真經應當未被毀,亦未被外人取走…隻是這具體位置…”
話至此處,癡郎身軀猛地一顫,臉上浮現痛苦之色,雙眼翻白,直直向後倒去。陳老道趕忙上前扶住,探其鼻息,已是氣若遊絲。
“師兄!雲虛師兄!”
癡郎艱難地重新睜開眼,目光卻又變得渙散癡傻,看著陳老道,含糊道:“餓…冷…”
雲虛子的魂影,已然暫時退去,或是因為這軀體過於虛弱,無法承載太久。
陳老道心下明白,借屍還魂消耗極大,這癡郎本已油儘燈枯,全靠一點執念維係。他囑咐徒弟好生看顧,多加炭火,自己回到靜室,反複思量,徹夜未眠。
翌日起,陳老道便開始暗中仔細搜尋觀中各處。從正殿三清像後,到偏殿梁柱之間,從庭院古井之側,到後園老鬆之下,幾乎翻檢了每一寸可能藏物之地。兩個徒弟知曉緣由後,也幫忙尋找,但接連數日,一無所獲。
到了第五日夜間,癡郎忽然再次發作,此次情形更為駭人,他並非安靜誦經,而是滿地翻滾,雙手捶地,喉中發出嘶啞的吼叫:“經!我的經!不能丟!不能丟啊!”陳老道聞訊趕來,正欲施法安撫其躁動,癡郎卻猛地抬起頭,眼神在混沌與清明間急速閃爍,一把死死攥住陳老道的手腕,力氣大得異乎尋常,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師弟…殿後…老鬆下…第七步…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