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貴交界處的莽莽大山裡,藏著個叫“霧寨”的村子,三麵環山,一麵臨崖,終年霧氣繚繞。
寨子不大,百來戶人家,多是木樓青瓦,依山而建。寨民們靠山吃山,采藥打獵,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安寧。但每年有個日子,寨子裡卻格外不同——從日出到日落,全村男女老幼,沒一個人開口說話,隻能靠眼神手勢交流。這一天,寨民們稱之為“啞巴節”。
啞巴節到底從何時開始,最年長的寨老也說不清。代代相傳的說法是:這一天,守護寨子的山神要歇息,任何聲音都會驚擾他老人家,山神一怒,便會降災給寨子,一年不得安寧。
所以每到這天,雞鳴第一聲,寨老便站在寨中央的老榕樹下,舉起一麵褪色的銅鑼,卻不敲響,隻是高高舉起,左右搖晃三下。這便是信號——啞巴節開始了。
這年啞巴節,天剛蒙蒙亮,霧氣比往常更濃,像乳白色的紗幔,把整個寨子裹得嚴嚴實實。
老榕樹下,寨老舉鑼示意後,寨民們便開始了無聲的一天。婦人們輕手輕腳生火做飯,男人們默默檢查農具,孩子們也被大人反複比劃叮囑過,捂著嘴,隻敢用眼睛好奇地打量這突然安靜下來的世界。
寨子東頭,住著個叫阿木的後生,二十出頭,是寨裡最好的獵手,眼尖,耳靈,膽大心細。他阿爹去年上山采藥,失足摔下懸崖沒了,如今家裡就他和阿娘兩人。阿木孝順,但性子裡有股子山裡人少有的“不安分”,對祖輩傳下來的規矩,總在心裡存著幾分疑問。
比如這啞巴節,他就曾私下問過寨老:“山神爺……真聽得見我們說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歇這一天?”
寨老當時瞪了他一眼,用旱煙杆敲了敲他的頭:“祖宗傳下的規矩,照著做就是!哪來這麼多話?忘了三十年前,王二狗家不信邪,啞巴節非要扯著嗓子唱山歌,結果咋樣?當天晚上他家羊圈就躥進野物,咬死三隻最好的羊!那是山神給的警告!”
阿木嘴上不再問,心裡那點疑惑卻像草籽,落了土,偶爾還是會冒個頭。
這天,阿木原打算在家編一天竹筐。可近午時分,他忽然想起件事:前幾天在寨子西頭老林子邊下的套索,忘了收!那套索是鐵絲編的,要是套著活物,時間久了不是餓死就是掙脫時受重傷,平白糟踐生靈,是獵戶的忌諱。
他坐不住了,跟阿娘比劃了半天——指指西邊林子,做出套索的形狀,又模仿野獸掙紮。阿娘看懂了他的意思,臉上立刻露出焦急,連連擺手,指指天,又指指自己的嘴,猛搖頭。意思是:今天是啞巴節,不能出門,更不能去動那些可能弄出響聲的東西。
阿木拍拍阿娘的手,指指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表示自己會小心,絕對不發出聲音。他年輕力壯,手腳輕便,自信能悄悄去悄悄回。最終阿娘拗不過他,擔憂地看著他輕輕推開柴扉,身影沒入濃霧裡。
寨子裡靜得異乎尋常。往常的雞鳴狗吠、孩童嬉鬨、鄰人招呼聲全沒了,隻有風吹過樹梢極輕微的沙沙響,和自己的心跳聲。阿木穿著軟底草鞋,踩在濕滑的青石路上,像貓一樣沒一點聲響。
西頭老林子離寨子約莫三裡地,路不算遠,但崎嶇難行。越往林子走,霧氣越濃,幾步外就朦朧一片。阿木小心避開枯枝碎石,很快到了下套的地方。一看,套索空著,他鬆了口氣,輕輕解開,盤好收起。
正要轉身回去,一陣山風忽然吹來,撥開前方一片濃霧。阿木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靠近懸崖的坡地上,似乎有個人影,正彎腰在灌木叢裡費力地扒拉著什麼。
誰?寨裡人今天不該來這兒啊。阿木眯起眼,悄悄靠近些。
那人穿著灰布衣衫,背影有些佝僂,動作看著很是吃力。再近幾步,阿木認出來了,是住在寨子最南邊的羅阿公!羅阿公快七十了,獨居,兒子幾年前出山販貨再沒回來,據說遭了匪。阿公平時話少,眼神不太好,靠編些竹器、采點尋常草藥換米糧。
他在這裡做什麼?阿木疑惑。看阿公扒拉的那片灌木,是一種帶刺的低矮植物,不像是藥材。阿木又悄悄挪近些,躲在一棵大樹後觀察。
隻見羅阿公扒開刺叢,從裡麵小心翼翼抱出個東西——那竟是一隻小鹿!看樣子才出生不久,瘦骨嶙峋,一條後腿被捕獸夾傷過,傷口潰爛,奄奄一息。小鹿在阿公懷裡微微掙紮,卻叫不出聲,不知是虛弱還是天生有疾。
阿公抱著小鹿,左右張望,神色焦急。他顯然是想救這鹿崽,可他自己走路都顫巍巍,這懸崖陡坡,抱著個傷鹿,怎麼下去?萬一失足……
阿木沒多想,從樹後走了出來。
羅阿公突然看見霧裡冒出個人,嚇了一跳,待看清是阿木,才撫著胸口,但立刻想起今天是啞巴節,指指天,又緊緊閉上嘴,滿臉焦急地指著懷裡的小鹿,又指指陡峭的下山路,做出踉蹌摔倒的樣子。
阿木完全明白了。他點點頭,輕輕從阿公手裡接過小鹿。小鹿很輕,渾身發抖,濕潤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阿木指指自己,又指指山下寨子的方向,再指指阿公,示意自己先送鹿下山,再來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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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卻連連擺手,指指小鹿腐爛的傷腿,又指指太陽,做了個“慢”和“小心”的手勢。意思是鹿傷重,不能顛簸,要慢慢走,而且得趕緊處理傷口。
阿木看看懷裡的小生命,又看看步履蹣跚的羅阿公,再看看這陡峭山路和濃霧。自己一次隻能幫一個。若先送阿公下山,再來接鹿,時間耽擱,小鹿恐怕撐不住。若先送鹿,留阿公一人在此,更是危險。
他略一思忖,有了主意。他先扶著阿公在一塊稍平整的石頭上坐下,然後解下自己外衣,將小鹿輕輕裹好,隻露出口鼻,用藤蔓小心固定在自己胸前,這樣能空出雙手。然後他蹲下身,拍拍自己的背,示意阿公趴上來。
羅阿公愣住了,連忙擺手搖頭,指指阿木胸前的鹿,又指指阿木,再指指山路,意思是:你抱著鹿已經很吃力,再背我,怎麼走得動這險路?
阿木咧嘴笑了笑,露出白牙,用力拍拍自己結實的肩膀,又做出穩穩走路的姿勢,眼神堅定。他不再容阿公推辭,半強製地將他扶到自己背上。羅阿公很瘦,但加上小鹿的重量,在這濕滑陡峭的山路上行走,絕非易事。
阿木深吸口氣,穩穩站起,一步一步,開始往山下挪。他走得極慢極穩,每一步都先探實了才落下。胸前小鹿的微弱呼吸,背後阿公的緊繃,都讓他全神貫注。汗水很快濕透內衫,與霧氣混在一起。
不能說話,這山路就顯得格外漫長。隻有腳踩落葉的微響,和彼此壓抑的呼吸聲。羅阿公伏在阿木背上,起初身體僵硬,慢慢放鬆下來,偶爾輕輕拍拍阿木的肩頭,指指某個方向,示意哪裡好走些。一老一少一鹿,在這象征絕對寂靜的日子裡,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緊密相依,對抗著險峻的山路和沉甸甸的霧氣。
走到一半,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阿木踩到一塊鬆動的石頭,腳下一滑,身體猛地歪向懸崖一側!背上的羅阿公嚇得差點叫出聲,硬生生捂住嘴。阿木臨危不亂,另一隻腳死死蹬住一塊凸起的岩根,腰腹用力,硬是在傾斜中穩住了平衡,胸口的小鹿也隻是輕微晃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