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瞬間想起了洛山衛英烈陵園裡最前麵那兩座並排的石碑——薛承誌、李驍!想起了李章坐在輪椅上,撫摸冰冷石碑時那無儘的滄桑和痛楚!
李章的雙腿,薛承誌的命,李驍的血……都是拜恰克人所賜!
那是刻骨銘心的血仇,他李章怎麼可能容忍一個恰克王子,尤其還是身份如此敏感的恰克王子,穿上鷹揚軍的戰袍?哪怕這個王子聲稱要報仇!
而邵經和田進這一跪,理由同樣一樣!
當日恰克鐵騎攻破歸寧城,屠刀之下,數萬軍民慘死,城池化為廢墟!邵經是後來重建歸寧的經曆者,田進在老鷹揚軍時也是參與過收複之戰!
而歸寧城至今未能完全恢複的元氣,讓一個恰克王子加入鷹揚軍這無異於在他們尚未愈合的傷口上,再狠狠捅一刀!
“起來!”嚴星楚壓抑著怒火。
邵經和田進的頭顱卻埋得更低,身體紋絲不動。
那姿態,分明是:大帥若不答應,我們就不起!
“邵同知,田將軍,有話好好說,先起來!”張全急忙起身勸阻,眉頭緊鎖。
他在武朔城時雖未親曆歸寧慘案,但那些觸目驚心的報告他看過,理解他們的心情,可眼下這架勢,隻會激化矛盾。
“張大人!”田進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張全,聲音因激動而嘶啞,“您勸我們起來?您怎麼不勸勸大帥!當日歸寧城破,十室九空,幾萬條性命啊!老人、孩子、婦孺……那血海深仇,難道就白死了嗎!讓一個恰克王子入我軍中,我等有何麵目去見那些枉死的父老鄉親!”他越說越激動,脖頸上青筋暴起。
張全被他質問得一時語塞,隻能苦笑搖頭。
戰爭之殘酷,他如何不懂?可仇恨的鎖鏈一旦環環相扣,隻會帶來更多的毀滅。然而,此刻麵對田進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悲憤,任何關於大局的道理都顯得蒼白無力。
洛天術悄悄拉了一把身邊看得目瞪口呆、手足無措的王同宜,低聲快速地將邵經、田進反對的原因,以及歸寧城那場慘絕人寰的浩劫簡要告知。
王同宜聽完,臉色也變了。
他終於明白這兩位將軍為何如此激烈,心中不由得湧起深深的敬佩。
這是真性情,是真切地為死難的百姓請命!但同時,他心中那個關於“華夷並用”的想法卻更加堅定了。
看著僵持的局麵,王同宜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對著依舊跪在地上的邵經和田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說道:“邵大人,田將軍,二位的忠義和對百姓的拳拳之心,同宜萬分敬佩!然金方王子此次為東夏陰謀所害,與我鷹揚軍實有共同之敵。
若他能真心加入,受我軍規約束,從底層磨礪,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溝通恰克、緩和北境邊患的一枚活棋!此舉若成,或可使更多邊境百姓免於戰火塗炭,得享安定!”
“安定?緩和?”田進猛地轉過頭,盯住王同宜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厲聲反駁,“小子!你懂什麼?恰克與我北境,十年血戰,仇深似海!一個金方就能改變?他骨子裡流的是恰克人的血!讓他入軍,無異於引狼入室!還緩和?我看是做夢!”
邵經也抬起頭,聲音低沉卻更顯冷硬,帶著老兵特有的現實和警惕:“王公子,你的想法或許是好意。但人心隔肚皮!金方今日為複仇投靠,焉知他日羽翼豐滿,不會反噬?農夫救蛇的故事,莫非沒聽過?我等豈能拿將士的性命和北境的安危,去賭一個異族王子的良心!”
王同宜被兩人連珠炮般的質問和那毫不掩飾的敵意懟得麵紅耳赤,張口結舌。
他心中那股堅持的道理,在對方血淋淋的現實和根深蒂固的仇恨麵前,顯得如此單薄無力。
他很想大聲說你們這是死腦筋!
但他也明白,自己根本無法證明金方不是一條會反咬一口的毒蛇。
大廳內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田進粗重的喘息聲。
嚴星楚的臉色已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目光從邵經、田進身上,掃過試圖調解的張全,再到一臉無奈的洛天術和憋紅了臉的王同宜。
“好,很好。”嚴星楚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一樣刺人。
他沒有再看跪著的兩人,也沒有回應任何人的話,猛地一拂袖,轉身就往後院走去,腳步又快又重。
“大帥!”史平一驚,連忙跟上。
張全看著嚴星楚決絕離去的背影,又看看依舊跪地不起、如同鐵鑄般的邵經和田進,重重歎了口氣,再次上前:“兩位將軍!大帥已經動怒了!快起來吧!有什麼事,等大帥消了氣再議不遲!”
邵經依舊沉默,隻是跪姿更顯僵硬。
田進梗著脖子,胸膛劇烈起伏,顯然還在巨大的悲憤情緒中難以自拔。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局中,一直沉默的洛天術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舊平和:“邵大人,田將軍,二位赤誠之心,天術感同身受。歸寧之痛,亦是北境之殤。可金方此人身份特殊,若斷然拒之門外,恐失一潛在臂助,亦可能激化其怨,反為不美。”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緩緩說出自己的折中之策:“依我之淺見,不若……允其加入。然,非入鷹揚軍正軍行伍。”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天術身上。
洛天術繼續道:“可將其編入……鷹揚商行組建的洛商護衛隊!既在鷹揚軍勢力範圍之內,受我軍規約束,卻又獨立於正規軍體係之外。如此,一則全了金方投效之心;二則,避免了其直接進入軍中,引發將士抵觸;三則,商隊行走四方,接觸三教九流,或能發揮其身份特殊之長,甚至……未來或可為溝通恰克民間、乃至高層,埋下一線之機。至於其心性如何,是人是蛇,置於商行護衛隊中觀察,總比放在軍中要穩妥得多,也少了許多掣肘。”
洛商護衛隊!
這個提議,像一道微光,瞬間劃破了僵持的黑暗。
邵經和田進雖然依舊跪著,但緊繃的身體似乎微不可察地放鬆了一絲。
將金方丟去洛商護衛隊?聽起來……似乎比讓他直接穿上鷹揚軍戰袍,要容易接受得多?至少眼不見心不煩,而且名義上,他不再是鷹揚軍中的人。
張全眼中閃過一絲讚賞,洛天術這個年輕人,果然心思縝密。
這法子既給了大帥台階下,也部分照顧了邵經、田進的情緒,更給未來留了餘地。妙!
王同宜也鬆了口氣,雖然沒能直接進入軍隊,但商行護衛隊也是條路,總比徹底拒絕強!而且洛天術說的“觀察”和“溝通橋梁”的作用,也暗合他之前的想法。
嚴星楚並沒有走遠。
他站在通往後院的月亮門廊下,洛天術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洛商護衛隊……陶玖……餘重九……
嚴星楚緊繃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微微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