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那三個字,“根,穩了”,帶著磐石落地的篤定,在寂靜的客廳裡餘音未散。念初洶湧的淚水無聲地砸落在緊攥的拳頭上,砸在膝蓋那塊溫潤的木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小小的身軀因極力壓抑的抽噎而微微顫抖,肩膀聳動,仿佛要將昨夜積壓的酸楚、此刻噴薄的狂喜與釋然,連同那沉甸甸的擁有感,一同從這無聲的淚水中傾瀉乾淨。
顧言沒有動。他依舊沉靜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高大的身影在晨光裡投下安穩的影子,像一座靜默的山嶽。他的目光從兒子顫抖的肩頭移開,重新投向窗外。庭院裡,木亭沉默佇立,柱子底部那早已融入紋理的暖痕,在愈發強烈的晨光下,透出一種溫厚沉靜的力量。亭下那株小小的銀杏苗,嫩葉舒展,每一片都鍍著金邊,生機勃勃。
時間在淚水的滑落與沉默的守護中靜靜流淌。念初的抽噎漸漸平息,隻剩下細碎的吸氣聲。他抬起被淚水糊滿的臉,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眼睛和鼻頭都紅紅的,像隻受儘委屈又被巨大驚喜砸懵的小兔子。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膝蓋上的木料,看向爸爸指尖觸碰過的那條光滑圓融的側脈邊緣,又飛快地瞥了一眼爸爸沉靜的側臉。
那目光裡,澄澈的讚許依舊清晰。
就在這時,一陣輕快的、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客廳裡剛剛沉澱下來的奇異氛圍。伴隨著腳步聲的,還有一股極其清幽、若有似無的……梔子花香?
念初茫然地抬頭望去。
玄關處,光影微動。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晨光勾勒的門框裡。是沈星晚。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薄針織衫,柔軟的布料勾勒出溫婉的線條,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素白的小瓷盆,裡麵一株含苞待放的梔子花亭亭玉立。清晨微涼的風似乎吹紅了她瑩白的臉頰,幾縷烏黑的發絲俏皮地貼在頰邊。她腳步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探進半個身子,目光先是帶著探詢掃過客廳,隨即,那雙清亮的杏眼瞬間定格在坐在地板上的父子倆身上。
她明顯愣住了。眼前的景象有些出乎意料——念初坐在地上,眼睛紅腫,臉上淚痕未乾,鼻頭通紅,手裡還緊緊攥著塊木頭;顧言則坐在他旁邊,沉默如山,父子倆之間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既緊繃又仿佛剛剛經曆過某種巨大洗禮的氣息。客廳裡還殘留著淡淡的汗味和……木頭被用力打磨後的特有氣息。
“呃……”沈星晚眨了眨眼,一時不知該進還是該退,捧著花盆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些,“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她的聲音清亮柔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剛剛恢複平靜的深潭。
念初像是猛然驚醒,手忙腳亂地想把手裡的木料藏到身後,又覺得太刻意,一時僵在那裡,小臉漲得更紅了,眼神躲閃,帶著明顯的窘迫和一點殘留的、不願被人窺見“戰場”的倔強。他這副狼狽又警惕的樣子,活像被撞破了秘密。
顧言聞聲,緩緩轉過頭。他的動作依舊帶著那種沉靜的韻律。目光落在門口的沈星晚身上,落在她手裡那盆青翠欲滴、花苞飽滿的梔子花上。清晨的光線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影,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份純粹的關心和一絲無措。那清幽的梔子花香,似乎悄然驅散了空氣中殘留的汗味和緊張。
顧言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裡,映著她微紅的臉頰和略顯局促的模樣。然後,他極其自然地、幾乎是毫無停頓地,又轉回頭,目光平靜地重新落回念初膝蓋上那塊黃楊木料。
他沒有回答沈星晚的疑問,也沒有解釋眼前的狀況。隻是用那沉靜得近乎理所當然的態度,無聲地傳遞著一個信息:這裡沒什麼需要避諱,也沒什麼需要解釋。
念初看著爸爸的反應,緊繃的神經莫名地鬆了一下,雖然窘迫還在,但那份被“撞破”的慌亂感減輕了不少。他偷偷瞄了一眼門口的沈阿姨,又飛快地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木料上那條被爸爸觸碰過的光滑邊緣,仿佛那裡還殘留著某種安定的力量。
沈星晚看著顧言那副“無事發生,你自便”的沉靜姿態,再看看念初雖然窘迫卻不再試圖完全藏匿的小動作,心裡那點無措瞬間化為了然,還夾雜著一絲忍俊不禁的暖意。她太了解顧言了,這人越是沉默如石,越是表明此刻在他心裡,眼前的一切包括她的出現)都是自然而然的,無需大驚小怪。她甚至從那片沉默裡,捕捉到一絲幾不可察的……放鬆?
她唇角彎起一個溫軟的弧度,也不再猶豫,捧著花盆走了進來,步履輕盈,帶著梔子花的清香靠近。“在忙什麼呢?念初?”她聲音放得更柔,像怕驚擾了什麼脆弱卻珍貴的東西,目光自然地落在念初膝蓋的木料上,帶著純粹的、不含評判的好奇,“這木頭看著真潤。”
念初的身體又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小手下意識地把木料往自己這邊攏了攏,像是守護著自己的“根”。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該怎麼描述這塊木料承載的分量——爸爸完美的骨架,自己歪斜卻被打磨光滑的刻痕,那場耗儘全力的“搏鬥”,還有那句重逾千斤的“根穩了”。這一切都太過複雜,太過洶湧,堵在喉嚨口,最後隻化作一個含糊的、帶著點鼻音的:“嗯……刻著玩的。”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沈星晚沒有追問,她隻是彎下腰,仔細看了看那塊木料。晨光清晰地照亮了上麵兩副脈絡。她看到了旁邊那副流暢完美、充滿力量感的葉脈骨架,目光隻在上麵停留了一瞬,隨即就被旁邊那副稚拙卻被打磨得異常光滑圓融的刻痕吸引住了。那歪斜的線條深淺不一,卻有著一種被反複撫慰後的溫厚質感,邊緣的光澤柔和內斂,像被時光和耐心細細打磨過的心事。
“呀,”她輕輕驚歎一聲,指尖隔著一點距離,虛虛點在那光滑圓融的邊緣,“這條線……磨得真好,像浸透了油似的,又亮又潤。”她的語氣是純粹的欣賞,帶著發現微小美好的驚喜,“是你自己磨的嗎?念初?”
念初猛地抬起頭,撞進沈星晚那雙清亮含笑、滿是真誠讚許的眼眸裡。那目光裡沒有一絲敷衍,沒有對他歪斜刻痕的輕視,隻有對他“磨”出來的這份溫潤光澤的由衷喜愛。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衝上心頭,比剛才爸爸的肯定帶來的衝擊更柔和,卻同樣有力。他鼻頭又是一酸,但這次不是因為委屈,而是一種被全然接納、被溫柔看見的觸動。他用力點了點頭,嗓子有點發緊:“嗯!磨……磨了好久。”
“真了不起,”沈星晚笑容更盛,像初綻的梔子花苞,清新又溫暖,“能把木頭磨出這種溫潤的光澤,手底下得有多少耐心和韌勁兒啊。”她的話語像帶著魔力,輕輕拂過念初心中最後一點窘迫的褶皺,將其熨帖平整。她直起身,轉向顧言,晃了晃手裡的小花盆,花苞在晨光裡顯得格外青翠欲滴,“喏,路上看到花農挑著擔子賣,很新鮮,想著你院子裡的梔子該換盆了,就帶了一株過來。”
顧言的目光終於完全從木料上抬起,落在那盆生機勃勃的梔子花上。他的視線掃過那翠綠的葉片,飽滿的花苞,最後停在沈星晚捧著花盆的纖細手指上。清晨微涼的風似乎讓她的指尖有些泛紅。他沉默地看著,眼神沉靜如故,但周身那股磐石般的沉冷氣場,卻仿佛被這生機勃勃的綠意和清幽的花香悄然滲透,融化開一絲極其細微的暖意。
他沒有說話,隻是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她捧著花盆的手上。那眼神裡沒有審視,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那微紅的指尖是冷的?還是確認這抹鮮活的綠意確實被帶到了他的空間裡?
沈星晚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指尖下意識地蜷了蜷,剛想開口問放哪裡好,顧言卻突然有了動作。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離開地板,帶起一陣微小的氣流。他沒有看沈星晚,也沒有看念初,徑直走向廚房的方向。腳步沉穩,仿佛剛才那長久的注視隻是沈星晚的錯覺。
念初呆呆地看著爸爸的背影,又看看還捧著花盆、有點茫然的沈阿姨。
幾秒鐘後,顧言回來了。他手裡多了一個東西——一個乾淨的白瓷碗,碗裡盛著大半碗冒著嫋嫋熱氣的、濃稠的白粥。那熱氣在晨光裡氤氳開,帶著穀物樸實的香氣。
他走到沈星晚麵前,停下。然後,在沈星晚和念初同樣驚愕的目光注視下,顧言將那碗熱粥,穩穩地遞到了沈星晚捧著花盆的手邊。
沒有言語。沒有任何解釋。動作自然得像遞過去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