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薄荷葉的清涼觸感,還清晰地烙印在沈星晚的指尖。而後院傳來的、一聲聲沉穩有力的鑿擊,如同持續擂動的戰鼓,一聲聲,重重敲在她的心坎上,震得她靈魂都在微微發顫。
她蹲在屋前的廊簷下,久久無法動彈。目光膠著在花盆裡那座小小的“山峰”上——粗糙的木屑,尖銳的棱角,冰冷的褐色,與頂端那一片鮮翠欲滴、柔軟而倔強的薄荷葉。視覺與意念的巨大衝突和最終達成的奇異和諧,像一道過於強烈的光,照得她內心某些混沌地帶一片雪亮,卻又因這突如其來的清晰而感到一陣眩暈和無所適從。
他看懂了。他用一片薄荷葉,回應了她笨拙的、試圖靠近的試探。那不是敷衍,不是斥責,而是一種更深沉的、她從未預料到的理解和……某種意義上的接納。
這個認知讓沈星晚的心臟像是被浸泡在溫水中,酸軟發脹,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她緩緩收回觸碰薄荷葉的手指,指尖還殘留著那清冽的香氣和柔軟的韌性。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裙擺上沾滿的木屑和泥土,看著那雙同樣臟汙的手,第一次覺得這些來自他世界的、粗糲的痕跡,不再令人不安,反而帶上了一種奇異的溫度。
後院的鑿擊聲持續不斷,節奏穩定而充滿力量,仿佛在訴說著某種無聲的語言。沈星晚深吸一口氣,扶著廊柱,慢慢地站起身。腿腳因為蹲得太久而有些發麻,她卻渾然不覺。她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花盆裡那座沉默的“紀念碑”,轉身,沒有回屋,而是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再次一步步走向後院。
這一次,她的腳步不再猶豫,不再小心翼翼。她穿過濕潤的草地,重新來到工具區的雨棚外。她沒有靠得太近,也沒有刻意隱藏自己,隻是在一個既能看清他工作、又不會乾擾到他的距離停了下來,安靜地站在那裡,如同庭院裡另一株沉默的植物。
顧言背對著她,專注於手中的鑿刀和木槌。沉重的敲擊聲掩蓋了她輕微的腳步聲。他古銅色的後頸沁出細密的汗珠,肩背的肌肉隨著每一次發力而繃緊、舒展,充滿了流暢的力量感。他正在處理那塊巨大木料的另一個側麵,開鑿另一個規整的榫眼。動作精準,心無旁騖。
沈星晚沒有出聲,也沒有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她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冰冷的鑿刀如何在他手下馴服地起落,看著堅硬的木料如何被一點點塑造,看著那些粗糙的木屑如何飛濺而出,落在他腳邊,也落在她的心湖上,激起細微的漣漪。
她看著他工作時的側臉,那緊繃的線條,那專注到近乎冷酷的眼神。這不再是那個沉默喂她喝藥、為她揉按手腕、甚至在她掌心留下滾燙印記的男人。這是另一個他,一個完全沉浸在力量與創造中的、如同磐石般冷硬而專注的工匠。
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腦海中交替、重疊,最終融合成一個更加複雜、更加立體、也更讓她心悸的輪廓。她忽然明白,無論是極致的耐心溫柔,還是極致的冷靜強橫,都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同木頭的紋理,共同構成了他沉默而深邃的內核。
時間在鏗鏘的鑿擊聲中悄然流逝。陽光偏移,將雨棚的影子拉得更長。
不知過了多久,顧言手中的動作終於慢了下來。他完成了第二個榫眼的開鑿,放下鑿刀和木槌,拿起一把扁平的修邊鑿,開始仔細地清理榫眼內部的毛刺和不平整之處。動作從剛才的暴烈轉為精細,依舊全神貫注。
就在他微微側身,調整角度清理榫眼內側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了站在雨棚外的沈星晚。
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產生一絲波動。仿佛她站在那裡,和旁邊那棵銀杏樹、那座木亭一樣,是這庭院裡最自然不過的存在。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足半秒,便極其自然地收回,重新專注於手中的修邊鑿和榫眼內部。
沒有驚訝,沒有疑問,沒有驅逐,也沒有歡迎。
隻是一種全然的、平靜的接納。仿佛她本就該在那裡。
沈星晚懸著的心,在他那平靜無波的一瞥中,奇異地落回了實處。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漫過心間。她不再感到局促,反而更加放鬆地站在那裡,繼續安靜地看著他工作。
他清理完榫眼,又拿起測量工具,仔細校驗著兩個榫眼之間的距離和角度,神情專注得如同在進行一項精密實驗。然後,他似乎是滿意了,終於放下了所有工具。
他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和肩膀,骨骼發出輕微的脆響。然後,他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向沈星晚。
這一次,他的目光裡帶上了一絲明確的指向性。他沒有說話,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邊工作台上放著的一把棕櫚刷,然後又指了指地上散落的那些較大的木片和碎屑。
沈星晚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他是讓她幫忙清理?
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帶著點受寵若驚,又帶著點躍躍欲試。她沒有猶豫,走上前,拿起那把沉重的棕櫚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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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言已經不再看她,他彎腰抱起了那塊沉重無比、已經開好榫眼的巨大木料,步履沉穩地走向庭院中央那片空曠的草地。他將木料小心地放下,然後又轉身走回工具區,開始搬運另一塊與之匹配的、同樣沉重的大型木構件。
沈星晚看著他沉默而有力的背影,深吸一口氣,也開始動手。她用棕櫚刷將地上那些較大的木片和碎屑掃到一起,然後找來簸箕,將它們收集起來。她做得很認真,很仔細,仿佛這不是簡單的清掃,而是一項重要的任務。
當她清理完最後一片木屑,直起身時,看到顧言已經將兩塊巨大的木料在庭院中央對接在了一起。他正拿著沉重的木槌和一塊墊木,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榫卯之間的位置,試圖讓它們初步契合。
那兩塊木料極其沉重,即使是他,獨自操作也顯得有些吃力。他需要一邊穩住一塊木料,一邊用木槌敲擊另一塊,引導榫頭進入榫眼。嘗試了幾次,都因為無法同時穩固兩邊而未能成功。
他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起來,額角的汗珠更加密集。
沈星晚看著這一幕,心臟微微揪緊。她幾乎能感受到那份沉重的力量和需要精準配合的難度。她捏緊了手中的簸箕,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就在這時,顧言再次抬起頭,目光精準地投向了她。
他的眼神沉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他沒有說話,隻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其中一塊需要被穩固住的木料的一端,然後,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那是一個清晰無比的指令——過來,扶住這裡。
沈星晚的心跳驟然加速!血液似乎瞬間湧上了頭頂!他要她幫忙?扶住那塊看起來就沉重無比的木頭?參與到他這充滿力量的核心工作中去?
一股巨大的緊張感和一種被信任的巨大衝擊力讓她幾乎有些眩暈。她丟開簸箕,幾乎是屏著呼吸,快步走了過去。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兩塊木料巨大體積帶來的壓迫感,以及它們散發出的、凜冽而原始的木香。她看著顧言沉靜而毋庸置疑的眼神,咬了咬牙,伸出雙手,按照他目光指示的位置,穩穩地按在了那塊需要穩固的木料一端。
掌心接觸到木料的瞬間,傳來一種粗糙而沉實的觸感,以及一種驚人的、沉穩的重量感。她幾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穩住那微微晃動的沉重一端。
顧言感受到她這邊傳來的穩定力量,不再猶豫,立刻專注於另一塊木料。他舉起沉重的木槌,用墊木保護著榫頭,看準角度,沉穩地敲了下去!
“咚!”
一聲悶響,伴隨著木料之間沉重的摩擦聲。巨大的反作用力通過木料傳遞到沈星晚的手掌和手臂,震得她虎口發麻,手臂微微顫抖。但她咬緊牙關,死死地按住,沒有鬆手。
顧言沒有停頓,再次舉起木槌。
“咚!”又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