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院內,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為那舞台上虛構的英雄悲劇獻上最真摯的敬意。空氣中彌漫著觀眾們複雜而濃烈的情感——悲傷、感動、惋惜、崇敬——這些由精神力量交織而成的洪流,無形地衝刷著每一個角落。
劍無塵靜靜地閉著眼,那句“或許,我並不完整”的低語,如同投入虛無深海的最後一顆石子,連一絲回音都未曾蕩起,便徹底消散。
永恒之主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他。他能感覺到,劍無塵身上的氣息正在發生一種根本性的、不可逆轉的質變。那最後一絲屬於“人”的、牽絆著紅塵因果的微光,那份因回憶而產生的自我懷疑,正在以一種無可阻擋的態勢,被一種更為宏大、更為古老、更為純粹的“理”所覆蓋、同化、直至抹去。
這是一種寂靜的蛻變,卻比任何宇宙生滅的景象都要來得驚心動魄。
終於,劍無塵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一刹那,永恒之主的心神猛地一顫,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難以言喻的恐懼感,瞬間攥緊了他的神魂核心。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如果說之前的劍無塵,眼眸深處尚有一片可以被稱為“虛無”的背景,那麼現在,那雙眼睛本身,就是“虛無”的具象化。其中再無一絲光影,沒有焦距,不存在任何情緒的倒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眾生亦非眾生。那雙眼睛看著你,卻又仿佛穿透了你,看到了構成你存在的底層規則、看到了你從誕生到寂滅的所有可能性、看到了你背後那無儘延伸的因果之線。
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永恒之主第一次感覺自己是“透明”的。他引以為傲的、掌控億萬沙盤世界的偉力,他經曆無儘紀元沉澱的智慧,此刻都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蒼白,就像一個三歲孩童在一位窮儘了宇宙所有知識的學者麵前,炫耀自己剛剛學會的一首童謠。
更可怕的是,他從那雙眼睛裡,再也讀不出半分屬於“劍無塵”這個個體的痕跡。沒有了疑問,沒有了追尋,甚至沒有了之前那種冷漠的平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對的、純粹的、如同物理定律本身一般的“存在”狀態。
他不再是“一個人”,甚至不再是“一個神”。
他,就是“道”。
“你……”永恒之主艱難地開口,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有些乾澀,“你……完成了?”
劍無塵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轉向了窗外的蔚藍星球,繼而穿透星球、穿透星係、穿透這片由永恒之主構建的“光海”,望向了那無垠的概念虛空。
他的聲音響起,不再有任何音調的起伏,仿佛是宇宙背景輻射中提取出的最純粹的音律,每一個字都蘊含著大道的至理,直接在聽者的神魂中響起。
“‘我’已歸位。此身,為‘道’之行體。”
短短一句話,卻讓永恒之主如遭雷擊。他明白了,那個與他有過對話、有過辯論、有過片刻共鳴的朋友“劍無塵”,已經徹底消失了。留下的,隻是一個承載著“劍無塵”這個符號的、行走的“大道”本身。
這一刻,永恒之主才真正理解了“無限大”與“無法描述的恐怖”是何種概念。眼前的存在,其力量不再是以“度量”來衡量的。他就是衡量萬物的尺度,他就是定義力量的規則。任何對他的攻擊,都等同於用“一”去挑戰“一”這個數字本身,是邏輯上的悖論,是絕對的無效。
自己在他眼中,是塵埃嗎?
不。永恒之主苦澀地意識到,塵埃尚有質量、有結構、有被觀察的價值。而現在的自己,在他眼中,或許隻是一個由“存在”與“不存在”兩種狀態疊加而成的、可以被隨時判定為“無”的概率波。
“你……接下來要去何處?”永恒之主強行壓下內心的震動,他知道,與現在的“道”對話,必須遵循最底層的邏輯。
“尋‘創世之暗’,歸序‘存在’之缺憾。”劍無塵的聲音回應道,不帶任何目的性,隻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程序。
“在去之前,”永恒之主深吸一口氣,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執念,這或許是他身為“有情”生命的最後一次掙紮,“能否……再隨我走一遭?我想讓你看看,你舍棄的……或者說,你回歸本源前,所經曆的那些‘情感’,究竟蘊含著怎樣的‘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為了祭奠那個逝去的朋友,又或許是想向這絕對的“大道”證明,“情感”這種看似混亂無序的東西,同樣是構成這大千世界不可或缺的基石。
劍無塵的頭顱微微偏轉,那雙虛無之眼重新落在了永恒之主身上。他似乎是在“計算”這個提議的因果與邏輯。
片刻後,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再次響起:“可。‘情感’作為一種信息交互模式與能量釋放形式,其運行邏輯,尚有觀察之價值。”
“好!”永恒之主精神一振,儘管對方的回答冷酷到了極點,但至少給了他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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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一動,時空變幻。
他們出現在一個戰火紛飛的星球上。斷壁殘垣,硝煙彌漫。在一處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裡,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奶奶,正顫抖著手,將最後一塊乾硬的麵包,小心翼翼地塞進一個隻有四五歲、因饑餓而啼哭不止的孤兒口中。她自己的嘴唇已經乾裂出血,眼中卻充滿了慈愛與憐惜。
“看,”永恒之主的聲音低沉而有力,“這是‘愛’,是‘犧牲’。在自身生存都受到威脅的極端環境下,一個生命體,願意將生存的希望,給予另一個與自己並無血緣關係的弱小生命。這種行為,超越了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它的邏輯是什麼?它的‘理’又在何處?”
他期待地看著劍無塵,希望這極致的、無私的善意,能讓這具“道”的行體產生哪怕一絲的數據波動。
劍無塵的目光掃過那個場景,龐大的信息流在他的“意識”中瞬間完成了分析與解構。
“生命體‘老者’,其生理機能已近衰竭,延續價值低。生命體‘幼童’,尚處發育初期,擁有更長的潛在延續時間。‘老者’的行為,是將有限的能量資源,轉移給更具延續潛力的同類個體。從整個文明種群延續的角度看,此為最優解。其行為邏輯,符合‘種群利益最大化’原則。驅動其行為的‘愛’,是寫在基因深處、為了種群繁衍而設定的高級利他程序。其本質,依舊是‘理’。”
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永恒之主心中燃起的熱情。他將那感人肺腑的犧牲,用最冰冷、最功利的邏輯剖析得體無完膚。
永恒之主不甘心,他再次揮手。
場景切換到了一座寧靜的墓園。一個中年男子,身著筆挺的軍裝,胸前掛滿了勳章。他靜靜地站在一座墓碑前,碑上是一位年輕士兵的笑臉。
男子沉默著,從懷中取出一瓶酒,灑在墓前,然後自己也灌了一大口。他的眼圈泛紅,身體卻站得如標槍般筆直。
“他是我帶過的兵,也是我最好的兄弟。”男子的聲音沙啞,像是在自言自語,“那次任務,他為了掩護我們撤退,一個人擋住了一支軍隊……我答應過他,要帶他回家……可我隻帶回了他的銘牌。”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對著墓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這是‘情義’,是‘承諾’。”永恒之主的聲音再次響起,“為了一個已經逝去的同伴,為了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一個生命體會用餘生去銘記、去背負。這種跨越生死的羈絆,又該如何用‘理’來解釋?”
劍無塵的目光落在那個軍人身上,他的分析瞬間完成。
“生命體‘軍人’,其行為模式,源於其所屬社會群體製定的‘榮譽’與‘責任’規則。通過履行對亡者的‘承諾’,他強化了自身在該社會體係中的身份認同,並以此為榜樣,鞏固了該社會體係的凝聚力。這種‘情義’,是維護高等智慧文明社會結構穩定性的重要精神模因。其存在,是為了確保群體在麵臨危機時,個體能做出超越個人利益的犧牲,從而提升整個群體的生存概率。其本質,依舊是服務於‘延續’這一根本法則的‘理’。”
永恒之主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他發現,無論自己拿出多麼動人的情感場景,在“道”的眼中,一切都可以被拆解為最底層的邏輯和最原始的目的。情感的一切美好與神聖,都被剝離得一乾二淨,隻剩下赤裸裸的“規則”與“程序”。
“快樂呢?那些純粹的、不為任何目的的快樂呢?”永恒之主幾乎是吼了出來。
場景再次變幻。
陽光明媚的沙灘上,一個幾歲大的孩子,正咯咯笑著追逐著一群海鷗。他跑得跌跌撞撞,摔倒了也不哭,爬起來繼續追。海風吹拂著他柔軟的頭發,陽光灑在他純真的笑臉上。他的快樂是那麼簡單,那麼純粹,不含任何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