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長老這一口老血,噴得那是相當有氣勢。
溫熱的血霧在午後的陽光下彌散開來,帶著一股子鐵鏽味兒,還有幾滴極其精準地濺在了掌教真人雲崖子那繡著雲海仙山的明黃道袍前襟上,暈開幾朵極其刺目的暗紅小花。
“枯木師弟!”玄誠祖師眼疾手快,一把撈住枯木軟倒的身子,白須都驚得炸開了幾縷。清風子祖師也慌了神,連忙從袖裡乾坤中摸出個青玉小瓶,拔開塞子就往枯木嘴裡懟清心凝神的丹藥。枯木雙目圓睜,直勾勾地望著頭頂那片湛藍得有些刺眼的天空,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漏風聲,顯然這口血和那幾句“關懷”徹底衝垮了他老人家剛直不阿的神經堤壩。
整個三清殿前,那莊嚴肅穆的迎賓氣氛碎得連渣都不剩。數百名躬身行禮的精英弟子,此刻腰還彎著,頭卻不受控製地抬了起來,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極致的錯愕和茫然,眼神在噴血的戒律長老和台階下那個一臉無辜、甚至還帶著點關切的小豆丁之間來回掃射。空氣凝固得如同萬年玄冰,隻有山風吹過殿角銅鈴,發出幾聲空洞的“叮當”脆響,更添幾分尷尬的死寂。
歐衛仰著小腦袋,烏溜溜的大眼睛裡滿是困惑。他看著那位“白胡子爺爺”突然就噴了紅紅的東西(小家夥暫時還沒把血和受傷完全聯係起來),然後被另外兩個老爺爺手忙腳亂地扶住,往嘴裡塞東西。他記得很清楚,上次這位爺爺也是說著說著話就倒下去了,赤陽伯伯說那是餓的!對,肯定是又餓了!餓暈了!
小腦袋瓜裡的邏輯瞬間清晰無比。小家夥立刻把小手伸進自己那件略顯寬大的小號青色道袍懷裡,一陣摸索。他完全無視了掌教真人僵在臉上的笑容,也忽略了周圍那無數道如同針紮般的視線,小臉繃得緊緊的,帶著一種“看我的”的鄭重其事。
“嘩啦!”
一堆花花綠綠、形狀各異、散發著濃鬱甜香的東西,被他一股腦兒從懷裡掏了出來。有裹著晶瑩糖霜的山楂球,有壓得扁扁的杏脯,有金燦燦的蜜漬枇杷,還有幾塊粘著芝麻、一看就軟糯香甜的糯米糖糕……林林總總,在他那小小的道袍下擺裡堆成了一座色彩繽紛、香氣撲鼻的小山丘!
濃鬱的、純粹的甜香,瞬間霸道地衝散了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和三清殿前的檀香味道,強勢地鑽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鼻腔。
“喏!白胡子爺爺!”歐衛踮起腳尖,努力把小手裡捏著的一塊最大、糖霜裹得最厚的山楂球往前遞,目標直指還在“嗬嗬”喘氣的枯木長老,聲音清脆又響亮,帶著一種“藥到病除”的自信,“快吃!甜甜的!吃了就不餓啦!就不暈啦!”
轟——!
如果說枯木長老噴血隻是讓場麵凝固,那麼歐衛這“對症下藥”掏出來的一堆蜜餞糖果,就如同在凝固的冰麵上引爆了一顆驚雷!
噗嗤!
站在枯木長老另一側的紫霄真人,那張剛毅的虯髯臉再也繃不住,第一個破了功!他猛地捂住自己的大嘴,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喉嚨裡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老牛悶哼般的“吭哧”聲,整張臉瞬間憋成了醬紫色。他感覺自己苦修七百年的定力,在這小祖宗麵前脆弱得如同窗戶紙。
靈韻真人纖手一抖,手中那個裝著上好回春丹的玉瓶差點脫手滑落。她那雙閱儘無數珍奇靈藥的美眸,此刻死死盯著歐衛懷裡那堆毫無靈力波動的凡俗零嘴兒,再看看他遞向枯木的那顆紅豔豔的山楂球,隻覺得一股荒謬絕倫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這……這就是幼尊承諾要“第一個分給枯木師兄”的“甜甜的”?能“救命”的靈丹妙藥?!
玉衡真人嘴角瘋狂抽搐,趕緊把頭扭向一邊,假裝研究三清殿飛簷上蹲著的那隻石貔貅,隻是那微微顫抖的袍袖出賣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
玄誠祖師扶著枯木的手都僵了,喂藥的動作停在半空。他看著那顆遞到眼前的、裹著厚厚糖霜的山楂球,再看看枯木師弟那張由煞白轉為醬紫、眼看就要背過氣去的老臉,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這幼尊……他是真敢啊!是真覺得枯木是被餓暈的啊!這蜜餞要是真塞進枯木嘴裡,他怕是要當場道心崩碎,兵解升天!
掌教雲崖子真人,這位執掌逍遙宗、素來以沉穩如山著稱的掌舵人,此刻感覺自己像一艘被丟進了驚濤駭浪裡的小破船。前襟上枯木師弟的“墨寶”還帶著溫熱的濕意,鼻端縈繞著那甜膩得有些齁人的蜜餞香,耳邊是幼尊那清脆又“致命”的關懷……他臉上那強行擠出來的莊重笑容,終於如同風化的石雕般寸寸碎裂,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茫然和一種深深的、深深的無力感。
“幼……幼尊……”雲崖子喉頭滾動了好幾下,才艱難地擠出乾澀的聲音,試圖挽救這徹底崩壞的場麵,“枯木長老他……並非饑餓……乃是……乃是……”
他“乃是”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一個既能維護枯木顏麵、又能讓這思維清奇的小祖宗理解的合理解釋。難道說枯木師弟是被你氣吐血的?這話打死他也不敢說出口!
就在這全場死寂、連風都尷尬地停滯、枯木眼看就要成為修真界第一個被蜜餞“關懷”至“隕落”的戒律長老的危急關頭——
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拂過水麵的微瀾,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歐衛身側。
玄青。
他甚至沒有看那堆得小山似的蜜餞,也沒有看即將“駕鶴西去”的枯木長老,深邃如古淵的目光,平靜地落在歐衛那隻高高舉著、捏著山楂球的小手上。
小家夥感覺到熟悉的氣息靠近,下意識地仰起小臉,大眼睛裡還帶著點沒送出去的執拗:“玄青伯伯!白胡子爺爺餓暈啦!衛衛給他甜甜的吃!”那語氣,仿佛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真理。
玄青麵上依舊沒什麼表情,萬年冰封的俊臉在陽光下泛著冷玉般的光澤。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了一隻手。那是一隻骨節分明、修長有力的手,指尖仿佛蘊藏著能撕裂空間的力量。這隻手,曾彈指間令星辰黯淡,曾鎮壓過萬古凶物,此刻,卻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輕緩,探向了歐衛小手裡那顆裹著厚厚糖霜、在陽光下紅得有些刺目的山楂球。
在成千上萬道目光的聚焦下,在逍遙宗所有核心高層心臟幾乎跳出胸腔的注視下,玄青用他那足以擎天撼地的兩根手指,極其隨意地拈起了那顆小小的、凡俗無比的山楂蜜餞。
然後,在所有人——包括歐衛——都還沒反應過來的瞬間,他手腕微抬,指尖輕送。
那顆紅豔豔的山楂球,就這樣被他極其自然地放進了自己嘴裡。
“咯吱。”
一聲輕微的、糖霜被咬碎的脆響,在這落針可聞的死寂中,清晰得如同驚雷!
轟隆!!!
整個三清殿前廣場,所有人的腦子仿佛被這聲“咯吱”狠狠劈開!思維徹底宕機!
玄……玄龍前輩……他……他把幼尊要給枯木長老的……那顆凡俗蜜餞……吃了?!
吃了?!
逍遙宗眾高層集體石化,如同被施展了最高階的定身術。玄誠祖師扶著枯木的手徹底僵成了化石,清風子祖師手中的丹藥瓶“啪嗒”一聲掉在漢白玉地磚上,骨碌碌滾出老遠,靈韻真人掩著檀口的素手忘了放下,美眸圓睜,紫霄真人那憋笑憋得扭曲的虯髯臉瞬間定格,玉衡真人研究石貔貅的目光徹底呆滯……
就連噴血噴得隻剩半條命的枯木長老,那渙散的瞳孔都猛地聚焦了一下,死死盯著玄青那微微咀嚼的側臉,仿佛看到了比域外天魔降臨還要驚悚的畫麵!
掌教雲崖子真人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握著拂塵的手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前輩……這是在……試毒?!為了枯木師弟?!這個念頭荒謬得讓他自己都想吐血!
唯有始作俑者歐衛,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小臉上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容,仿佛找到了知音!他立刻把懷裡那堆蜜餞小山往玄青麵前一送,獻寶似的嚷嚷:“玄青伯伯!你也餓啦?給!衛衛這裡還有好多好多甜甜的!都給你吃!”
玄青垂眸,目光掃過那堆色彩斑斕、甜香四溢的零嘴兒。他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絲毫波瀾,卻像帶著萬鈞之力,砸碎了凝固的空氣:
“甜的。”
轟——!!!
這兩個字如同赦令!又如同定海神針!
玄誠祖師猛地回神,幾乎是用搶的,一把將清風子掉在地上的丹藥瓶抄起來,不管不顧地就往枯木嘴裡又塞了好幾顆頂級清心丹和補氣益元的靈藥,動作快得帶出了殘影。仿佛要用這磅礴的靈力藥效,衝刷掉枯木腦子裡關於那顆蜜餞的所有恐怖聯想。
枯木長老被硬塞了幾顆丹藥,喉頭艱難地滾動了幾下,一股精純溫和的龐大藥力瞬間化開,強行穩住了他瀕臨崩潰的心神和翻騰的氣血。他那雙老眼死死閉上,深吸了幾口帶著蜜餞甜香的空氣(這讓他感覺更窒息了),再睜開時,眼神雖然依舊渙散,但至少不再是隨時要斷氣的模樣。他艱難地扭過頭,拒絕再看那堆蜜餞,也拒絕再看玄青——主要是怕看到對方嘴裡可能殘留的糖霜。這畫麵,他承受不起。
掌教雲崖子真人終於抓住了救命稻草!前輩說“甜的”!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這蜜餞沒毒!意味著前輩親自“試藥”,解除了危機(雖然這危機完全是幼尊的“關懷”造成的)!他立刻抓住機會,聲音都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急切:
“幼尊一片赤誠!枯木長老感激不儘!隻是他此刻……呃……虛不受補,需靜養!需靜養!”他一邊說,一邊瘋狂給玄誠祖師使眼色。
玄誠祖師心領神會,立刻半扶半抱地把枯木往殿內拖:“對對對!枯木師弟傷……呃,虛!太虛了!急需靜養!我等先行告退!”那速度,好像身後有洪荒凶獸在追。
紫霄真人、玉衡真人等也如蒙大赦,連忙簇擁著(實則是架著)枯木,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巍峨的三清殿大門內,仿佛那殿門是隔絕“蜜餞魔咒”的安全結界。
一場由蜜餞引發的、差點“送走”戒律長老的血案,終於在玄龍前輩親自“試毒”並給出“甜的”權威鑒定後,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
三清殿內,光線透過高窗灑下,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道道明亮的光柱。檀香嫋嫋,氣氛卻比殿外更加凝重,還殘留著幾分兵荒馬亂後的心有餘悸。
巨大的三清道祖金身法相寶相莊嚴,俯視著下方。道祖像前,早已設好了兩張紫檀木雲紋大椅。玄青理所當然地被請至上首落座,墨袍垂落,氣勢沉凝如山。而另一張椅子……雲崖子等人看著被玄青放在身邊椅子上、正晃蕩著小短腿、好奇地東張西望的歐衛,眼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讓一個奶娃娃和他們這些老家夥平起平坐……這絕對是逍遙宗開派萬載以來的頭一遭!可誰敢有異議?
雲崖子掌教定了定神,強壓下心頭的萬般滋味,對著玄青再次鄭重稽首,姿態放得極低:“前輩,寒潭之秘,龍尊之怒,關乎我逍遙宗萬載基業存續,更牽連此方天地生靈安危。萬載前塵,晚輩等後學實屬懵懂無知,承襲此陣,鑄下大錯!懇請前輩慈悲,為我等指點迷津,化解這萬古仇怨,平息龍尊怒火!逍遙宗上下,願傾儘所有,贖前人罪愆!”他的聲音帶著沉痛的懇切,目光卻忍不住瞟向玄青身邊那個又開始不安分地扭動小身子、似乎在寬大椅子上尋找更舒服姿勢的小家夥。一切的變數,似乎都係於此子身上。
玄青端坐椅上,指尖在紫檀木扶手上輕輕一點,發出極輕微的叩響。他並未直接回答雲崖子的懇求,深邃的目光掠過殿中一張張緊張而期盼的老臉,最終落回身邊。歐衛似乎覺得椅子太硬,正撅著小屁股試圖把玄青墨色袍袖的一角扯過來墊在身下。玄青不動聲色地將袍袖挪開幾分,任由小家夥撲了個空,小臉頓時垮了下來,委屈巴巴地瞅著他。
“他,”玄青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緩,指向身邊正對著他癟嘴的歐衛,“身具龍族本源親和之力。”他的目光再次掃向雲崖子等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潭底遺脈,神智沉淪,狂戾難馴。唯其本源氣息,可撫其戾,安其魂。”
本源親和之力?!
這六個字如同驚雷,再次在眾長老心頭炸開!
清風子祖師睿智的老眼瞬間爆發出驚人的亮光,如同發現了絕世秘藏!他猛地看向歐衛,激動得白須都在顫抖:“本源親和!原來如此!難怪!難怪幼尊能安然出入那等凶煞之地!難怪他能……呃……能與龍尊‘親近’!”他差點又把“哄害羞”三個字說出來,硬生生憋了回去,老臉憋得通紅。他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古籍記載的隻言片語,關於某些天地寵兒擁有與特定強大生靈溝通的奇異天賦……可這天賦落在一條被囚萬載、怨毒滔天的太古真龍身上?這簡直……簡直是為幼尊量身定做的“闖禍許可證”啊!
靈韻真人也恍然大悟,美眸中異彩連連,緊盯著歐衛:“妾身之前便覺幼尊生機本源異常磅礴,遠超其修為境界!原來竟是身負此等逆天親和之力!龍族本源何等霸道暴烈,他小小身軀竟能承載且共鳴……這……這簡直是奪天地之造化的奇跡!”丹道大家的敏銳讓她瞬間明白了歐衛看似胡鬨的行為背後,那不可思議的天賦支撐。
紫霄真人撓著鋼針般的虯髯,甕聲甕氣地感慨:“俺老紫算是明白了!怪不得那祖宗吼得護宗大陣都哆嗦,見了這小祖宗就……就‘羞遁’了!敢情是血脈裡頭就被克得死死的?”他這粗人倒是直指核心,就是這“克”字配上“羞遁”,讓旁邊的玉衡真人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
掌教雲崖子心中更是掀起驚濤駭浪!所有的離奇、所有的不可思議,此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雖然這“合理”本身依舊無比荒誕)!幼尊並非無知無畏,而是天賦異稟!他闖入寒潭,非但不是找死,反而是……唯一能安撫那條暴龍的關鍵鑰匙?這個認知讓他心頭一塊巨石轟然落地,隨即又湧起更強烈的後怕和慶幸——幸好!幸好當時玄龍前輩及時趕到!否則這唯一的“鑰匙”要是折在潭底……那後果他簡直不敢想象!
“前輩明鑒!”雲崖子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再次深深拜下,“幼尊天賦異稟,實乃化解此劫之關鍵!更是我逍遙宗……不,是此界蒼生之大幸!晚輩等愚鈍,先前竟未能識得真玉!萬望前輩恕罪!”他此刻再看歐衛,眼神已經完全變了,充滿了感激和後怕交織的複雜情緒。
玄青對眾人的激動反應並無表示,隻是目光平靜地看著雲崖子:“化解非一日之功。其力尚微,需時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