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八月十五,中秋夜,河北西路,真定府。
秋風已帶上明顯的涼意,掃過真定府古樸的街巷,卷起幾片早早飄落的梧桐黃葉。白日裡清查田畝、調解糾紛、處置積案的忙碌與喧囂,隨著夜幕降臨而漸漸沉澱下來。府城各處,零星亮起燈火,隱約傳來團聚的笑語與祭月的嫋嫋香煙。這是萬家團圓的日子,對於客居異鄉的陳忠和與陸宰而言,卻是一個難得的、可以暫時卸下公務重擔,圍爐夜話的夜晚。
真定府衙署後院,緊鄰著馬號的一處獨立小院,便是朝廷欽差正使、轉運使陸宰的臨時居所。院子不大,陳設簡樸,幾間廂房,一株老桂,在清冷的月光下灑落婆娑疏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甜而不膩的桂花香氣。因是欽差身份,又兼推行新政緊要,二人並未另設行轅,隻是借用了府衙後驛站的幾間淨室居住,倒也省了許多繁瑣與擾民。如今知府趙德明去職,府事暫由安撫使陳忠和兼理,但二人的欽差身份依舊,陸宰為正,陳忠和為副,這上下名分,一年來從未因權勢消長而有絲毫改變,彼此敬重,配合默契。
戌時初刻,陳忠和換了一身半新的青色直裰,隻帶了兩名親隨,提著一盒從城中老字號點心鋪買來的月餅與兩壇本地出產的棗酒,踏著月色,步行來到陸宰的小院外。尚未敲門,院門“吱呀”一聲從內打開,一個身著青衫、身形頎長、麵容清俊中帶著幾分書卷氣的青年迎了出來,正是陸宰的幼子,年方十八的陸遊。他身後,跟著陸家的老門子。
“陳大哥!可把你等來了!”陸遊拱手笑道,語氣親切而不失敬意。“家父午後便念叨著,說今晚定要與陳大哥好生喝上幾杯,一解這一年的辛勞。”
“務觀兄弟太客氣了。”陳忠和還禮,將手中的禮物遞給老門子,與陸遊並肩走進院子。“本該早來拜會陸相公,隻是今日又處理了幾樁積年的田土舊案,耽擱了些時辰。走,快去給相公問安。”
兩人穿過小小的庭院,步入正堂。堂內點著兩盞明亮的油燈,驅散了秋夜的寒意。一張普通的八仙桌已擺在堂中,桌上幾樣菜肴冒著熱氣,並不奢華,多是城中熟食鋪子的醬肉、鹵味,以及本地酒樓的幾樣拿手時鮮小炒,倒也顯得實在溫馨。陸宰已從裡間走出,他今日也未穿官服,隻是一襲尋常的褐色道袍,見陳忠和進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起身相迎。
“致中陳忠和的字)來了,快坐。”陸宰招呼道,三人分主賓落座。陳忠和自是堅讓陸宰坐了主位,自己與陸遊分坐左右。
“中秋佳節,本該闔家團圓。我與務觀客居於此,能有致中相伴,共度此良宵,亦是幸事。”陸宰親自為陳忠和斟上一杯溫好的棗酒,又給兒子倒了半杯,自己也滿上。“這一年來,風雨同舟,曆經康王之亂、太上皇蒙難、汴梁光複等滔天巨變,我等奉旨在外,清查田畝,推行新政,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今日,借這杯水酒,一來遙祝陛下聖安,二來,也是慰勞我與致中這一年的奔波勞碌。”說著,他舉杯示意。
“陸相公言重了。”陳忠和連忙舉杯,神情鄭重,“此皆忠和分內之事。能在相公麾下效力,學習理政安民之道,是忠和的福分。尤其是相公處事之老成持重、顧全大局,每每於關鍵時刻點撥於我,使我受益匪淺。這杯酒,該我敬相公!”他說得誠懇,並非虛言。這一年,從最初的田畝清查受阻,到應對康王偽欽差的威脅,再到汴梁光複後大刀闊斧地推行新政、處置積弊,陸宰這位經驗豐富的老臣,確實在許多方麵給了他至關重要的支持與指點,既放手讓他施為,又在背後默默補台,避免了許多可能的失誤與風險。
“嗬嗬,致中過謙了。”陸宰捋了捋胡須,眼中滿是讚賞,“不是老夫奉承,你這一年的作為,老夫都看在眼裡。行事有章法,遇事有決斷,更難得的是心中有百姓,不避艱險。說句托大的話,在‘做官’這件事上,你比你父親當年,隻怕還要更會‘做’一些。”他特意在“做”字上加了重音,意有所指。
陳忠和自然明白陸宰的意思。父親陳太初才具超群,眼光深遠,是擎天架海的棟梁,但行事往往更側重於大戰略、大布局,有時難免顯得過於剛直或疏於某些官場細節。而自己這一年在河北,更多的是在具體的、瑣碎的、充滿人情世故與利益糾葛的基層實務中摸爬滾打,需要更多的耐心、細致與靈活的處置手腕,這或許就是陸宰所說的“更會做官”。他連忙謙遜道:“相公謬讚,折煞晚輩了。父親是經天緯地之才,我所學者,不過是些微末枝節,如何能與父親相比。隻是身處其位,不敢不竭儘心力罷了。”
三人邊吃邊聊,氣氛融洽。話題從真定府近來的幾樁難案,到新政在各縣推行中遇到的阻力與趣事,再到京城近來可能的動向。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陸宰放下筷子,神色略顯鄭重地看向陳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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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中啊,”他緩緩道,“這中秋一過,隻怕你我相聚的日子,就不多了。”
陳忠和心中一動,也放下酒杯:“相公何出此言?莫非……朝廷有新的旨意?”
“旨意尚未明發,”陸宰微微頷首,“但老夫在朝中多年,對陛下與秦王殿下的心思,也能揣摩一二。河北西路的試點,尤其是真定府這一攤子,你已經打下了不錯的基礎,架子搭起來了,規矩立起來了,雖然問題還不少,但總算是走上了正軌。接下來,更多的是按部就班、查漏補缺、鞏固成效的工夫。這些事,有老夫在此坐鎮一段時日,應該無妨。”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陳忠和:“而朝廷變法圖強之誌,絕不會止於河北一路。接下來,必然要擴大試點,將新政的種子,播撒到更多的地方。老夫料想,陛下與秦王,很有可能會將毗鄰的河北東路,交給你去開拓。”
河北東路!陳忠和眼神一凝。那是與河北西路情況相似,但世家豪強勢力可能更為盤根錯節,且因靠近山東,漕運、鹽務等問題也更為複雜的地區。若真的讓他去那裡繼續推行新政,無疑是一項更為艱巨,也更能施展拳腳的重任。
“相公洞察先機。”陳忠和沉聲道,“若朝廷果有此意,忠和自當竭力以赴,不負聖恩。隻是這真定府……”
“真定府有我在,你儘可放心。”陸宰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隨即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幾分懇切,“不過,老夫這裡,倒是有個不情之請,想要拜托致中。”
“相公請講,隻要忠和力所能及,定然不敢推辭。”陳忠和肅然道。
陸宰看了看身旁一直靜聽,眼中閃爍著思索光芒的兒子陸遊,歎了口氣:“是為了務觀這孩子。他年紀不小了,學問也還算紮實,本該用心備考明年的春闈會試)。然而如今朝廷大力推行新政,科舉之製是否會隨之有所更張,尚是未知之數。老夫擔心,若是一味閉門讀那些舊書,到頭來恐與朝廷所需之才,有所脫節。”
他轉向陳忠和,目光殷切:“致中,你是新政的親曆者與執行者,對於如今朝廷真正需要什麼樣的人才,看得比老夫更加透徹。老夫想,若是朝廷果真調你前往河北東路,能否讓務觀隨你同行?不求官職,隻是讓他在你身邊做個書辦、幕僚,親身體會一下新政是如何在地方推行的,了解民間疾苦,學習處理實務。這對他的成長,想必比枯坐書齋更有裨益。不知……你意下如何?”
陳忠和聽罷,心中頓時明了。這是一位父親對兒子前途的深謀遠慮,也是陸宰對他陳忠和能力與為人的高度信任。他看了看陸遊,這位少年老成、眼中有光的年輕人,確是一塊可造之材。能有這樣一位熟悉文案、思路清晰的助手在側,對他即將開展的新工作也大有好處。
“相公所請,忠和豈有不應之理?”陳忠和微笑道,“務觀兄弟才思敏捷,心懷誌向,能有他相助,是忠和的榮幸。隻是……”他略一沉吟,“科舉之事,關乎天下士子進身之階,確實敏感。據我所知,父親與朝中諸公對此已有所議論,傾向於‘漸進改良’,而非‘驟然變法’。大致方向,可能是在保留進士科等主乾的同時,增設或強化‘明法’、‘明算’、‘新政實務’等特科,選拔專門人才;同時,在考試內容上,增加對時務策論、律法案例、錢穀度支等實用學問的考察,降低詩賦的比重。務觀隨我在地方曆練,所見所聞,恰恰是最好的‘實務’功課。即便明年科舉未有大變,這段經曆對其應對策論,亦是無價之寶。”
陸宰聽了,頻頻點頭,臉上露出欣慰之色:“如此甚好!致中你能有此見地,老夫就更放心了。務觀,還不快謝過你陳大哥?”
陸遊早已激動不已,聞言立刻起身,對著陳忠和深深一揖:“多謝陳大哥提攜!遊必當竭儘所能,用心學習,不負大哥與家父期望!”
陳忠和連忙扶起他:“務觀不必多禮。你我年歲相差不遠,此後同舟共濟,互相切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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