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抬起臉,那張臉溝壑縱橫,像一張被雨水衝刷了千年的樺樹皮。在普斯科夫,上帝隻管諾夫哥羅德大街以上的事。以下的,歸統計員管。他頓了頓,又說,但是記住,孩子,數字會反噬。你填下的每一個0,都會在未來某個時刻變成吞掉你的洞。
伊萬回到地下室時,彆格莫特正坐在他的桌前,手裡拿著那份關於薩沙的表格。
您遲到了,胖子主任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普斯科夫州的時鐘不會為任何人停留,除了死人。
彆格莫特·鮑裡索維奇,伊萬鼓起勇氣,我們統計的這些數據,究竟有什麼用?
主任的金牙在熒光燈下閃過一道寒光:這個問題,價值五千盧布。也就是您一個月的工資。
他站起身,巨大的身軀像一堵會移動的牆。跟我來。
他們走向地下室的儘頭,那裡有一扇鐵門。彆格莫特用一把巨大的鑰匙打開門,裡麵是更深的黑暗。黑暗中傳來滴答聲,像水滴,像心跳,像生命倒計時。
每個普斯科夫市民,從將軍到妓女,都有他們的生命意義配額。這個配額不是上帝給的,是我們給的。我們給得多,他們就活得有勁;我們給得少,他們就活得像行屍走肉。這就是統計的終極意義——我們不是在記錄生命,我們是在分配生命。
可誰給了我們這種權力?
沒人給,彆格莫特轉過身,他的臉在昏暗中像一張浮在油上的餅,權力就像普斯科夫冬天的寒氣,它來了,你就得接受。質疑它的人,都已經變成了表格。
他指了指牆上。那裡掛滿了表格,每張表格上都有照片——伊萬認出了幾張臉,那是他統計過的對象,那些已經變成了表格的一部分的人。
他們現在很幸福,彆格莫特溫柔地說,因為他們不再需要尋找意義了。他們本身就是意義。
伊萬開始失眠。每當他閉上眼睛,就看到無數數字在黑暗中飛舞,每個數字都長著一張人臉。安娜·彼得羅夫娜的臉是,費奧多爾的臉是0.03,薩沙的臉在1007.8之間閃爍不定。
女兒的情況在惡化。生命之息噴霧隻剩下最後一點,藥房裡的人說下一批貨要等到下個月,從諾夫哥羅德運來。而那個月他的工資——五千盧布的金幣——被彆格莫特扣了一半,因為他在薩沙的未來希望值一欄出現了數據異常波動。
你必須純粹,彆格莫特說,統計員不能有人性,人性是誤差之源。
伊萬想起了基洛夫工廠的工程師們。他們也曾被要求純粹,純粹地執行計劃,純粹地忽視機器的哀鳴。後來工廠爆炸了,死了十七個人,官方統計說隻有三個,因為數字需要優化。
他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比州統計局更可怕的係統。在那裡,人至少還能保持憤怒;在這裡,憤怒隻是表格上的一個欄目。
轉折點出現在一個雨夜。
那天他正在統計一個妓女,名字叫做柳博芙·斯捷潘諾夫娜——諷刺的是,柳博芙在俄語裡意為。表格要求統計她的尊嚴損耗速率靈魂市場價格。
伊萬看著表格上她的照片。那個女人有著一張普斯科夫農婦常見的寬臉,眼睛裡的疲憊像是用刻刀刻上去的。他想起在基洛夫工廠附近的小酒館裡,曾見過這樣的女人。她們喝一杯三十戈比的伏特加,談論著孩子、物價和永遠不來的春天。
他的手懸在表格上方,鋼筆尖顫抖得像瀕死的蜜蜂。
然後,他寫下了一個詞,而不是數字。
在尊嚴損耗速率一欄,他寫下了:去你媽的統計。
在靈魂市場價格一欄,他寫下了:priceess無價)——他故意用了英文,仿佛這樣就能逃脫這個俄語的牢籠。
墨水滲入紙麵的瞬間,整個地下室的燈全部熄滅了。黑暗中傳來彆格莫特的咆哮,那聲音不再是人,而是某種獸類的嘶吼。
你毀了它!你毀了完美的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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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在黑暗中奔跑。他撞翻了桌椅,踩碎了無數表格。那些表格發出玻璃般的碎裂聲,每個碎片裡都有一個聲音在呐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衝上石階,推開那扇骷髏頭的門。門外不是幽靈巷,而是普斯科夫的中心廣場。但廣場上的鐘樓是倒著走的,聖三一教堂的圓頂變成了貓頭,正用巨大的眼睛盯著他。
更詭異的是,整個城市的人都靜止著。賣葵花籽的老太太保持著抓一把瓜子的姿勢,她的嘴巴張開,吐出一條長長的紙帶,紙帶上寫滿了數字。在諾夫哥羅德大街騎車的郵差懸在半空,車胎裡流出的不是氣,而是一串串公式。
伊萬明白了,整個普斯科夫都是一張巨大的表格,每個人都是數據。而他,是第一個填錯了格的病毒。
彆格莫特追了出來。他不再肥胖,而是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由數字組成的怪物。他的身體是流動的0和1,眼睛是兩個。
你無法逃脫統計!他吼道,你本身就是統計的結果!你的出生年月,你的身份證號碼,你的稅號,你的電話號碼——你什麼都不是,你隻是這些數字的容器!
伊萬在靜止的人群中奔跑。他跑過蘇維埃大街,跑過基洛夫工廠,跑過女兒學校門口。他看到女兒的班主任也靜止著,嘴巴裡吐出的是成績單。
然後他看到了女兒。她站在地下室的單間門口,手裡握著那個空了的生命之息噴霧罐。她的嘴巴也在吐出紙帶,紙帶上隻有一個重複的數字:。
伊萬撕下那張紙帶,瘋狂地填上一個新的數字:。
無窮大。
整個城市發出一聲呻吟。所有的數字都開始閃爍,所有的表格都開始燃燒。人們在火焰中複活了,他們開始說話,說的不是數字,而是:
為什麼?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人總是要死的,乾嘛費那麼大勁兒活著呢?
大家都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可你怎麼知道自己生來有什麼用?
這些聲音彙成普斯科夫河的洪流,衝垮了彆格莫特。那個數字怪物在為什麼的質問聲中崩解,最後隻剩下那枚金幣,在伊萬腳下旋轉。
金幣上的雙頭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字:享受活在當下的每一分鐘。
伊萬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普斯科夫河邊的長椅上。天亮了,陽光像剛出爐的麵包一樣溫暖。他手裡握著那枚金幣,但金幣已經變成了普通的銅板。
他狂奔回家。女兒正坐在桌前吃早餐——黑麵包和紅茶,呼吸平穩。
爸爸,你看,她舉起一張紙,老師讓我們寫作文《我的理想》,我寫的是我要當統計員。
伊萬的心沉了下去。
我寫的是,女兒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要統計普斯科夫有多少片樹葉,多少聲鳥叫,多少回媽媽愛你。老師說,這些數據沒有實用價值。但我說,實用價值是誰定義的呢?
伊萬抱緊了女兒。他想起了彆格莫特,想起了那個地下辦公室,想起了所有變成表格的人。
他走出房間,在普斯科夫清晨的街道上漫步。路過《紅色北方》報社時,他看到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正站在門口,手裡舉著新寫的詩集。路過諾夫哥羅德菜市場時,他看到安娜·彼得羅夫娜正在和賣酸黃瓜的小販激烈地討價還價,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暈。
在蘇維埃大街的拐角,他又看到了那個灰衣人。但那人隻是對他點點頭,然後消失在人群中。
伊萬摸了摸口袋,裡麵沒有名片,沒有表格,隻有一張女兒作文的草稿。作文的結尾寫著:
……所以我也不太確定,可是我知道,我會享受活在當下的每一分鐘。因為媽媽說,每分鐘都是上帝給的,但上帝不管統計。
伊萬笑了。他走進一家還開著的雜貨鋪,用那枚銅板買了一包葵花籽。嗑開第一顆時,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裂響。
那聲音不是數字,不是表格,不是意義。
那就是一顆葵花籽裂開的聲音。在普斯科夫,在羅刹國,在羅刹國,在這片總試圖把一切都變成統計的土地上,這聲音小得可笑,也大得神聖。
它不屬於任何表格。
伊萬·伊萬諾維奇·涅朵布林斯基站在蘇維埃大街三號院的門口,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著普斯科夫的天空。天上有雲,雲的形狀無法統計;有鳥,鳥的飛行軌跡無法歸檔;有太陽,太陽的熱度無法用任何指數衡量。
在那個永遠不被首都承認的幽靈巷13號半的地下室裡,也許彆格莫特正在重新組裝自己,也許新的統計員正被錄用。但這些都與伊萬無關了。
他隻知道,女兒今晚想喝蘑菇湯,而他恰好知道諾夫哥羅德菜市場哪家的蘑菇最新鮮。這種知識無法被統計,因為它太具體,太渺小,太真實。
真實到毫無意義。
而這,正是它最大的意義。
三年後,普斯科夫州統計局的多餘人員清退名單上,出現了伊萬·伊萬諾維奇·涅朵布林斯基的名字。官方記錄顯示,他於三年前失蹤,最後一次被目擊是在幽靈巷附近。
而在普斯科夫河的舊書攤上,出現了一本沒有作者名字的奇書,書名叫做《生命意義統計指南》。書的最後一頁寫著:
最終解釋權歸所有拒絕被統計的人。
這本書一共印刷了零冊,但每個讀過它的人都聲稱擁有它。在普斯科夫,在下諾夫哥羅德,在基輔,在明斯克,在每個俄語對話的角落裡,它像幽靈一樣流傳著。
就像彆格莫特說的,它無處不在,但又什麼都不是。
就像生命的意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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