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沉甸甸地壓在伏龍芝街17號公寓樓頂。伊戈爾·魯緬采夫用凍得發僵的手指抹開結霜的窗玻璃,望向樓下空蕩蕩的院子。雪地上隻有野狗刨食的爪痕,像幾道潰爛的傷口。他五十三歲,脊背被烏拉爾機車廠四十年的鉚釘錘砸得彎成一張舊弓,左耳在1987年一次鍋爐爆炸後永遠灌滿了蜂鳴。此刻,蜂鳴聲裡滲進另一種聲音——玄關處,門把手正在被轉動。
鑰匙齒咬進鎖孔的聲響清脆得刺耳。伊戈爾的手按在窗台積灰的玻璃罐上,裡麵醃著女兒瑪琳娜去年夏天送來的白樺茸。罐壁冰涼,像他此刻沉下去的心。
門開了。寒氣裹著兩個身影湧進來,雪片在玄關暖黃的燈光下狂舞。瑪琳娜甩掉濕透的氈靴,臉頰凍得發紅,眼睛卻亮得驚人。“爸爸!快看誰來了!”她身後站著個年輕男人,戴細框眼鏡,羽絨服上印著“矽穀”的俄文字樣。他拘謹地笑著,手裡拎著印有蘋果標誌的紙袋:“您好,魯緬采夫先生。我是謝爾蓋·科羅廖夫,瑪琳娜的……男朋友。”
伊戈爾沒動。玄關衣帽架上,一尊小小的聖尼古拉木雕聖像歪斜地掛在鉤子上——那是他母親臨終前塞進他手裡的,木頭被歲月盤得油亮,聖徒低垂的眼瞼仿佛正凝視著謝爾蓋沾著雪泥的鞋尖。1972年分到這套兩居室時,老鄰居安娜·彼得羅夫娜曾用圍裙擦著灶台對他說:“伊戈爾,記住,門框是聖像守著的界線。讓誰跨進來,就等於把命根子遞到人家手心裡。”當時他笑老太太迷信,如今安娜墳頭的雪,大概比他窗台的積雪更厚了。
“外麵冷透了,謝爾蓋凍壞了。”瑪琳娜跺著腳,熱氣從她嘴裡嗬出白霧,“我們在葉卡捷琳堡工作,項目結束臨時調回下塔吉爾處理點事……他無處可去,我總不能讓他睡火車站吧?”
謝爾蓋適時開口,聲音帶著討好的輕快:“您放心,我睡沙發就行。隻打擾一晚,明天一早就走。”他摘下眼鏡擦拭霧氣,鏡片後的眼睛清澈坦誠,像西伯利亞初凍的湖麵。
伊戈爾的目光掠過謝爾蓋肩頭,落在門框與門板之間那道細若遊絲的縫隙上。黑暗從那裡滲出來,比雪夜更深。他喉結動了動,終究側開身子。聖尼古拉聖像在他轉身時輕輕一晃,木雕聖徒低垂的嘴角似乎彎起了一個難以察覺的弧度。
“廚房在那邊。”伊戈爾的聲音乾澀,“熱水管壞了,隻能用爐子燒水。”
謝爾蓋睡在客廳長沙發上。伊戈爾在臥室門縫下塞了條厚毛巾,這是安娜·彼得羅夫娜教他的土法子——“邪祟從門縫鑽進來,毛巾能堵住它們的嘴”。他躺在黑暗中,聽著客廳裡年輕人均勻的呼吸聲,還有窗外呼嘯的北風。蜂鳴聲不知何時停了,寂靜裡,一種新的聲音開始滋長。
沙…沙…沙…
像無數細小的爪子在木地板上刮擦。伊戈爾屏住呼吸。聲音來自客廳,緊貼著沙發底下。他赤腳踩上冰冷的地麵,門縫下塞著的毛巾紋絲不動。他輕輕拉開門——
客廳空無一人。謝爾蓋裹著毯子睡得正沉。隻有地板上,散落著幾片濕漉漉的雪。它們並非從謝爾蓋鞋上帶進來的,而是憑空凝結在離地三寸的空中,簌簌落在深色木地板上,融化成幾灘不祥的水漬,水漬邊緣正緩慢地、如同活物般向沙發腿爬去。
伊戈爾猛地抬頭。天花板角落的吊燈鐵架上,倒掛著一隻巴掌大的生物。它沒有眼睛,隻有一張裂到耳根的嘴,細密的尖牙在昏暗中泛著幽光。它正用四隻枯枝般的手腳緊扒著鐵架,身體隨著刮擦聲微微搖晃,一滴粘稠的、半透明的涎液正從它下巴滴落,精準地砸在謝爾蓋的額頭上。
謝爾蓋在睡夢中咂了咂嘴,翻了個身。
伊戈爾退進臥室,反手鎖死房門。他靠在門板上,心臟狂跳。窗外雪光映著牆上全家福:妻子柳芭還活著時的笑臉,十歲的瑪琳娜騎在他脖子上,背景是烏拉爾山脈金秋的樺樹林。柳芭死於1999年一場蹊蹺的肺炎,高燒四十度,嘴裡一直念叨著“門沒關好……它從門縫鑽進來了……”。當時醫生說是譫妄,伊戈爾也這麼以為。直到葬禮後第三天,他在柳芭的枕頭下發現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上麵是妻子顫抖的字跡:“彆讓瑪琳娜帶朋友回家。影噬者在找門。”
影噬者。伊戈爾咀嚼著這個陌生的詞,胃裡泛起鐵鏽味。他想起柳芭下葬那天下著同樣的鐵鏽雪,送葬隊伍裡新來的鄰居瓦列裡,熱情地拍著他的肩說“節哀”,手掌卻在他後頸停留了太久。三天後,瓦列裡全家搬走了,留下的空屋窗玻璃在夜裡泛著詭異的磷光,警察破門而入時,隻找到四雙脫在玄關的氈靴,裡麵盛滿了粘稠的黑雪。
沙…沙…沙…
刮擦聲又響起來,這次在臥室門板外。伊戈爾低頭,門縫下塞著的毛巾被什麼力量從外麵抵著,正一寸寸往外拱。他死死頂住門,毛巾縫隙裡,滲進一縷縷比夜色更濃的黑霧,帶著刺骨的寒意和……鐵鏽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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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開!”伊戈爾低吼,聲音壓在喉嚨裡,“滾回你的影子裡去!”
黑霧猛地縮回。刮擦聲停了。伊戈爾癱坐在地,冷汗浸透睡衣。他看見自己顫抖的手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細小的劃痕,像被冰針劃過,傷口裡滲出的不是血,是幾粒細小的、閃著微光的黑雪。
清晨的陽光慘白,照不暖伏龍芝街17號公寓的寒意。謝爾蓋收拾行李時帶著歉意:“昨晚好像聽到老鼠……吵到您了吧?”他額頭上柳芭照片相框被伊戈爾匆匆扣在桌上,相框玻璃裂開一道細紋,正好橫穿過柳芭的眼睛。
瑪琳娜在廚房熱牛奶,哼著流行歌。伊戈爾盯著謝爾蓋背包拉鏈上掛著的金屬掛件——一個微型的聖瓦西裡大教堂模型。當謝爾蓋彎腰係鞋帶時,掛件輕輕晃動,伊戈爾看清了:教堂尖頂上蹲著的,正是昨夜吊燈鐵架上的無眼怪物,它細長的尾巴纏繞著掛件鏈條,咧開的嘴裡,隱約有瑪琳娜哼歌的聲音。
“你這掛件……”伊戈爾沙啞地問。
謝爾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笑了:“葉卡捷琳堡老古董市場淘的,老板說開過光,能驅邪。”他隨手把掛件塞進背包內袋,“下塔吉爾的雪真夠勁,連護身符都結霜了。”他沒注意到,掛件表麵確實凝結著一層細密的霜花,霜花下,怪物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瑪琳娜端著熱牛奶出來,發梢還沾著浴室的水汽。“爸爸,謝爾蓋說他在開發一個超酷的社交軟件!用算法匹配真正能交心的朋友……”她眼睛閃閃發亮,像極了二十歲的柳芭第一次對他說“我想生個女兒”時的樣子。
伊戈爾猛地打翻瑪琳娜手中的杯子。乳白液體潑濺在謝爾蓋的鞋麵上,也潑濕了玄關地板上昨夜融化的雪水。水漬接觸牛奶的瞬間,竟沸騰般嘶嘶作響,騰起一股帶著鐵鏽味的黑煙。謝爾蓋驚愕地跳開,瑪琳娜的笑臉僵在臉上。
“出去。”伊戈爾指著門外,聲音像生鏽的齒輪在摩擦,“帶著你的護身符,立刻。永遠彆靠近這棟樓。”
謝爾蓋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伯父,我……”
“走!”伊戈爾抓起門邊的鋁製拐杖,金屬頭重重砸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瑪琳娜的眼淚終於掉下來,她拉起謝爾蓋的手衝進風雪裡,厚重的單元門在他們身後“砰”地關上,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伊戈爾靠在門板上喘息,聖尼古拉聖像在玄關幽暗處沉默注視著他。
雪下了三天三夜。
伊戈爾沒出門。他用舊毛毯釘死所有窗戶縫隙,廚房的爐子晝夜不熄,燒著柳芭留下的乾薄荷。水壺嘶鳴著,白霧彌漫,卻驅不散屋裡越來越重的鐵鏽味。第四天清晨,門鈴響了。
不是瑪琳娜。門外站著兩個穿深藍工裝的男人,胸前彆著烏拉爾通信公司的徽章。年長的那個搓著手:“魯緬采夫同誌?我們接到投訴,說您家電話線有異常電磁乾擾,影響整棟樓信號。”他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樓道裡格外濃重,可伊戈爾注意到,他工裝帽簷下露出的幾縷頭發,根根泛著詭異的藍紫色,像凍僵的靜脈。
“沒有乾擾。”伊戈爾堵在門內,“電話好好的。”
年輕技術員探頭往屋裡瞄:“能讓我們檢查下分線盒嗎?就在您家走廊儘頭……”他手指向伊戈爾身後幽暗的走廊。伊戈爾順著他的手指看去——走廊牆壁上,掛著的伊戈爾和柳芭的結婚照裡,柳芭的臉正在融化,像素點般剝落,露出後麵牆壁上一道蜿蜒的、滲著黑雪的裂縫。裂縫深處,無數細小的眼睛在眨動。
伊戈爾“砰”地甩上門,門鎖“哢噠”咬死。門外傳來技術員模糊的咒罵和拍門聲。他背靠著門滑坐在地,心臟狂跳。結婚照恢複了原狀,柳芭在相框裡對他微笑,可她瞳孔深處,倒映著走廊儘頭那道裂縫裡閃爍的微光。
傍晚,敲門聲換成了瑪琳娜的哭喊:“爸爸!開門!謝爾蓋不見了!”
伊戈爾拉開門縫。瑪琳娜裹著濕透的圍巾站在雪地裡,臉上沒有淚,隻有一層死灰般的絕望。她身後空無一人。
“他送我到樓下就走了……說去買點東西……”瑪琳娜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可他的手機信號最後消失在……伏龍芝街17號單元門禁監控裡。他明明走了,監控卻顯示他一直在單元門內徘徊……直到信號消失。”她抓住伊戈爾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裡,“爸爸,你知道什麼對不對?柳芭媽媽死前……是不是也這樣?”
伊戈爾閉上眼。他看見1999年柳芭臨終前蠟黃的臉,看見她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他的手腕,指甲掐出的血痕和瑪琳娜此刻留下的如出一轍。柳芭的嘴唇翕動,吐出的字眼被高燒燒得模糊,但伊戈爾聽懂了:“……門……它認得你的指紋……它在等下一個帶鑰匙的人……”
“進來吧。”伊戈爾啞聲說,側開身子。聖尼古拉聖像在他身後輕輕搖晃,木雕聖徒的嘴角似乎在雪光裡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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