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格勒的冬霧,沉沉地裹住涅瓦河兩岸。1975年1月,這座城市的白晝短得可憐,下午三點,天色暗得讓人發慌。在瓦西裡島一棟斯大林式公寓樓的四層,伊萬·彼得羅維奇·伊萬諾夫推開窗戶,寒氣裹挾著煤煙味撲麵而來。他望著對麵那所“十月革命先鋒”中學——一座由沙皇時代舊兵營改造的灰磚建築,尖頂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像一排排僵直的墓碑。伊萬搓了搓凍紅的手,轉身對妻子安娜·尼古拉耶夫娜說:“謝爾蓋今天又沒去上學。這已經是第三周了。他躺在那兒,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稻草人。”
安娜正用一塊磨得發亮的鋁盆煮著稀薄的卷心菜湯,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皺紋。“醫生說他隻是累了,伊萬。可昨天教導主任格裡戈裡·謝爾蓋耶維奇親自上門,說再這樣下去,謝爾蓋會被開除學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開除?這簡直是把刀架在咱們脖子上!”
臥室門虛掩著,縫隙裡透出微弱的光線。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伊萬諾夫蜷縮在窄小的鐵架床上,被子蒙過頭頂,隻露出一縷淺金色的頭發。床頭櫃上攤著數學課本,書頁嶄新如初,仿佛從未被翻動過。他的呼吸輕緩,近乎停滯,但伊萬知道兒子醒著——每當他推門,那呼吸會瞬間凝滯,像受驚的野兔。
“謝爾蓋!”伊萬猛地拉開門,聲音在狹小的房間裡炸開,“起來!格裡戈裡老師三點要來家訪,你必須穿好衣服,坐到桌邊去!”
被子紋絲不動。隻有牆角的老式收音機,不知何時自己沙沙作響,斷斷續續飄出柴可夫斯基《悲愴》的片段,旋即又化作刺耳的電流噪音。安娜端著湯碗跟進來,輕聲說:“讓我試試,伊萬。你嚇著他了。”她坐在床沿,指尖隔著被子輕觸兒子的肩膀:“謝瑞,媽媽知道學校很悶。但規則就是規則,就像伏爾加河必須向東流。你告訴媽媽,到底怎麼了?”
被子下傳來一聲模糊的嗚咽,像被捂住的哭聲。接著,一個細若遊絲的聲音鑽出來:“牆……在說話。它說……我可以躺下。躺下就安全了。”
伊萬嗤笑一聲,粗魯地掀開被角。謝爾蓋的臉蒼白得透明,眼窩深陷,嘴唇乾裂。他下意識地縮向牆角,仿佛那斑駁的牆紙是唯一的盾牌。“胡扯!牆怎麼會說話?是遊戲玩多了,腦子被電視輻射燒壞了!”伊萬抓起課本拍在床頭,“看看這道題!分數除法!你連這個都不會,將來怎麼建設共產主義?怎麼當工人階級的螺絲釘?”
“伊萬,彆這樣!”安娜攔住丈夫,轉向兒子,“牆說什麼了,謝爾蓋?”
男孩的瞳孔在昏暗中放大,映著窗外最後一絲天光:“它說……我是自己的主人。不用做機器。躺下……就能聽見風在唱歌。”他說完,又猛地拉起被子,整個人縮進陰影裡,隻剩一截腳踝露在外麵,瘦得像枯枝。
伊萬煩躁地踱到窗邊。樓下,幾個穿著深藍色校服的孩子正被老師押著列隊進校門。他們垂著頭,書包帶勒進瘦小的肩胛骨,腳步整齊劃一,宛如一群被無形繩索牽引的木偶。伊萬想起自己少年時在集體農莊勞作的日子,鋤頭磨破手掌,監工的哨聲就是律法。他以為給兒子鋪了條光明大道——重點中學、奧數班、共青團預備隊——卻不知何時起,這條路變成了流沙。他喃喃道:“躺平?這是資產階級的腐朽思想!我們伊萬諾夫家祖輩都是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彎著腰也能把船拉到裡海!”
安娜沒接話。她默默盛了一碗湯放在床頭,湯麵浮著兩片蔫黃的菜葉。當她指尖觸到碗沿時,整棟樓突然劇烈震動,牆壁發出沉悶的呻吟。燈泡瘋狂閃爍,收音機爆發出尖銳的嘯叫,蓋過了《悲愴》的尾音。震動隻持續了十秒,卻讓安娜手中的湯碗脫手摔碎。瓷片四濺中,謝爾蓋在被子下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像被扼住喉嚨的鳥。
“地震?”伊萬衝到窗邊。樓下街道紋絲不動,隻有寒鴉撲棱棱飛起,撞向陰雲。他回頭,發現謝爾蓋已坐起身,眼睛直勾勾盯著對麵牆壁。牆紙是廉價的灰綠色條紋,此刻正詭異地起伏,仿佛有活物在夾層裡蠕動。一滴暗紅色的液體,緩慢地從牆紙接縫處滲出,蜿蜒流下,在牆角積成一小灘,散發著鐵鏽般的腥氣。
安娜臉色煞白:“上帝啊……是血?”
“彆迷信!”伊萬強作鎮定,用抹布去擦,“老房子牆皮受潮罷了。”但抹布擦過之處,牆紙竟簌簌剝落,露出底下磚石。磚縫間,密密麻麻刻滿了細小的字跡,全是歪歪扭扭的西裡爾字母:“讓我選擇”“我想畫畫”“今天可不可以不做題”“媽媽,我頭疼”……字跡深嵌進磚縫,像用指甲或牙齒生生摳出來的。最下方,一行新刻的字跡還帶著濕泥的痕跡:“躺下。安全。”
謝爾蓋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輕觸碰那行字。指尖剛碰到磚麵,整麵牆突然發出玻璃碎裂般的脆響。磚塊竟如活物般蠕動重組,縫隙擴大成一張咧開的巨口,裡麵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一股冰冷的氣流從中湧出,卷起地上的課本紙頁,嘩嘩作響。一個沙啞的、非人的聲音從黑暗深處飄來,帶著多重回響,仿佛千萬個喉嚨在同時低語:“……謝爾蓋……進來……這裡沒有鈴聲……沒有分數……隻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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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一把將兒子拽到身後,抄起門後的掃帚砸向牆洞。掃帚柄撞上磚牆,發出沉悶的“咚”聲,牆洞瞬間消失,磚縫恢複原狀,連血跡也乾涸成褐色汙漬。隻有空氣中殘留的寒意,和謝爾蓋急促的喘息。
“見鬼了!”伊萬喘著粗氣,額角滲出冷汗,“明天就去找區教育委員會!這房子鬨邪,必須換!”
安娜摟住瑟瑟發抖的兒子,指尖冰涼。她忽然想起童年時祖母講過的老故事:沙皇時代,冬宮地牢裡關過太多不肯背誦教義的孩子,他們的靈魂化作“牆靈”,專找被規則壓垮的幼小心靈。可那是迷信,是舊時代的糟粕。在偉大的蘇維埃,隻有科學和鋼鐵意誌。她抱緊謝爾蓋,聲音發顫:“不怕,媽媽在。牆不會吃人。”
但謝爾蓋把臉埋在她懷裡,肩膀無聲地聳動。他聽見牆內傳來細微的抓撓聲,像無數指甲在磚石上輕輕刮擦,持續不斷,永無休止。
第二天,格裡戈裡·謝爾蓋耶維奇如約而至。這位教導主任穿著筆挺的深灰色製服,肩章擦得鋥亮,皮鞋踏在公寓走廊的水磨石地麵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哢噠聲。他腋下夾著硬殼筆記本,封麵上印著鐮刀錘頭徽記。伊萬夫婦手忙腳亂地奉上粗陶杯裝的淡茶,格裡戈裡隻抿了一口便放下,目光如探照燈掃過狹小的客廳。
“伊萬諾夫同誌,”他聲音平板,帶著公文腔調,“謝爾蓋同學連續二十一日曠課,作業零分,課堂表現記錄空白。根據《蘇維埃學校紀律條例》第17條,這已構成嚴重違紀。共青團的大門不會向懶惰者敞開。”
安娜急切地插話:“格裡戈裡·謝爾蓋耶維奇,孩子最近精神不好,我們想帶他去……”
“精神問題?”格裡戈裡冷笑一聲,從筆記本抽出一張紙拍在桌上,“醫生證明呢?區醫院的診斷書呢?沒有文件,就是逃避責任!謝爾蓋的母親,您要知道,每個蘇維埃兒童都是國家的財產。他的頭腦屬於集體農莊,屬於五年計劃,不屬於這張床!”他猛地拉開謝爾蓋臥室的門。男孩正蜷在牆角,用蠟筆在牆紙上塗畫——一片扭曲的藍色天空,下麵站著無數沒有麵孔的小人,全都平躺著,手臂交叉在胸前,像一排排棺材裡的屍體。
格裡戈裡大步上前,一把奪過蠟筆折斷:“汙損公物!這是資產階級頹廢藝術!”他揪住謝爾蓋的衣領將他提起來,男孩輕得像一捆乾草。謝爾蓋沒有掙紮,隻是抬起空洞的眼睛:“老師……牆說……您也躺下過。”
格裡戈裡的手僵在半空。他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抽搐,仿佛被無形的針紮中。他鬆開手,整了整製服領口,聲音陡然拔高:“胡言亂語!紀律就是紀律!明天早上七點,謝爾蓋必須坐在三年二班教室!否則,我親自來押他去教務處!”他轉身離去時,皮鞋聲在樓道裡回蕩,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當晚,伊萬夫婦在廚房密談。爐子上燉著寡淡的甜菜湯,熱氣氤氳中,安娜的眼圈紅腫:“今天社區醫生來過。他說謝爾蓋營養不良,建議休學半年。可格裡戈裡……”
“休學?”伊萬狠狠捶了下桌子,湯碗跳了起來,“那等於承認我們教育失敗!鄰居瓦西裡家的兒子剛被推薦去列寧格勒理工學院,就因為奧數拿了區第三。咱們謝爾蓋呢?連作業本都填不滿!”他壓低聲音,“我托人打聽了,格裡戈裡明年要評‘功勳教育工作者’,他需要全勤班級。謝爾蓋是他名單上唯一的汙點。”
安娜望著臥室門縫透出的微光,謝爾蓋又在和牆說話,聲音輕柔如搖籃曲。她突然抓住丈夫的手腕:“伊萬,記得我們結婚前嗎?在斯摩棱斯克鄉下,你教我認野花。你說蒲公英的種子想飛就飛,沒人能命令它落在哪裡。謝爾蓋……他小時候多愛畫畫啊,畫小貓,畫雲朵,畫帶翅膀的拖拉機。現在呢?他的畫本裡全是分數表。”
“那能當飯吃嗎?”伊萬甩開手,煩躁地踱步,“沒有文憑,他將來隻能去涅瓦河碼頭扛麻袋!你忍心?”
“我忍心看他變成行屍走肉嗎?”安娜的聲音陡然尖利,又迅速低下去,帶著哽咽,“昨天牆裡……我聽見了。不是幻覺。它說‘讓選擇’。伊萬,孩子不是機器。”
“迷信!”伊萬抓起大衣,“我去找區教育委員會!總有人管這種怪事!”
門砰地關上。安娜獨自坐在昏暗的廚房,湯鍋咕嘟作響。她起身推開臥室門。謝爾蓋站在牆邊,正用指尖描摹磚縫裡那些細小的刻字。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亮他半邊臉,另半邊隱在陰影裡,嘴角竟掛著一絲詭異的微笑。
“媽媽,”他頭也不回地說,“牆說……它餓了。它想吃掉所有不聽話的鈴聲。”
安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上前摟住兒子,觸手冰涼。這時,整棟樓又開始震動,比昨日更劇烈。牆壁呻吟著,牆紙大片剝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字,新字跡正從磚縫裡滲出鮮血般緩慢浮現:“格裡戈裡也躺下過……在1943年……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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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動平息時,伊萬衝了進來,大衣沾滿雪沫:“沒用!委員會說這是‘精神汙染’,要送謝爾蓋去特殊學校!明天必須去上學!”他沒注意到牆上的異樣,隻看見妻子慘白的臉,“怎麼了?”
安娜指著牆壁,嘴唇哆嗦:“看……字……在動……”
伊萬扭頭。磚縫裡的字跡正像活蛆般扭動重組,最終拚成一行清晰的句子:“明天七點。教室見。——牆靈”
次日清晨六點,寒流如刀。伊萬粗暴地給謝爾蓋套上厚棉襖,男孩像提線木偶般順從,眼神卻飄向窗外灰白的天空。安娜塞給他一個鋁飯盒,裡麵是黑麵包和醃黃瓜。“吃點東西,謝瑞。”她撫摸兒子冰冷的臉頰,聲音哽咽。謝爾蓋輕輕搖頭,飯盒被他放在桌上,紋絲未動。
去學校的路很短,卻像穿越西伯利亞凍原。涅瓦河支流在腳下結著黑冰,鉛灰色的霧靄中,列寧格勒的尖頂教堂沉默矗立,十字架在霧中若隱若現,如同上帝遺忘的指針。“十月革命先鋒”中學的大門敞開著,像巨獸的咽喉。校門旁的雪堆裡,插著一塊木牌,紅漆刷著醒目的標語:“紀律是蘇維埃的鋼鐵脊梁!”
校門內,景象詭異得令人窒息。本該喧鬨的操場空無一人,積雪覆蓋的籃球架扭曲成怪誕的形狀,籃板上用血紅的油漆塗著一個巨大的“x”。教學樓走廊裡,日光燈管滋滋閃爍,投下搖晃的影子。牆壁不再是灰磚,而是覆蓋著厚厚一層蠕動的、深綠色的苔蘚,散發出沼澤般的腐氣。苔蘚縫隙裡,隱約可見無數細小的眼睛在眨動。
“人呢?”伊萬抓起謝爾蓋的手腕,聲音發緊。他推開三年二班教室的門。
教室空蕩得可怕。課桌椅整齊排列,桌麵卻覆蓋著厚厚的灰燼,像剛經曆一場大火。黑板擦得雪白,上麵用粉筆寫著:“歡迎回家,謝爾蓋。今天學除法:把你自己除以規則。”粉筆字跡未乾,筆鋒帶著詭異的弧度。
突然,鈴聲炸響!不是電鈴,而是無數生鏽鐵片互相刮擦的刺耳噪音,從牆壁、天花板、地板縫隙裡鑽出來,尖銳得能刺穿耳膜。謝爾蓋痛苦地捂住耳朵蹲下,伊萬也被震得踉蹌。鈴聲中,課桌椅開始移動,桌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自行排列成僵硬的方陣。灰燼從桌麵簌簌抖落,露出底下刻滿的字跡——“我想哭”“她罵我笨豬”“媽媽,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