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十二月,灰燼鎮的煙囪齊齊噴吐著肮臟的煙霧,將鉛灰色的天空壓得更低。鎮子蜷縮在涅瓦河的一條支流旁,像被遺忘的爛土豆——房屋歪斜,木牆朽爛,窗框上糊著發黃的報紙。街角的國營商店櫥窗裡,空貨架上貼著“黑麵包每日限量兩百克”的告示,字跡被凍得龜裂。人們裹著破舊的毛呢大衣排隊,呼出的白氣在冷風中絞成一團,又迅速被吹散。沒人說話。一種比西伯利亞凍土更堅硬的沉默籠罩著灰燼鎮,它從磚縫裡鑽出來,鑽進人們的骨髓,讓腳步都變得黏稠。
在這片死寂中,麵包師費多爾·伊萬諾維奇的鋪子是唯一活著的角落。每天淩晨四點,當霜花在窗玻璃上爬成蛛網時,他已揉著酸脹的脊背鑽進作坊。爐火映著他那張滄桑的臉,麵粉沾在胡茬上,像提前落下的雪。費多爾做的黑麥麵包帶著恰到好處的酸味,外皮焦脆如樹皮,內裡卻柔軟得能托住一滴淚。鎮民們說,吃下費多爾的麵包,人就還能算個人。可近來,麵包越來越硬,分量越來越輕。費多爾知道原因:麵粉袋上的“國營配給”印章下,總蓋著另一個鮮紅的私章——伊戈爾·彼得羅維奇的印章。
伊戈爾曾是灰燼鎮集體農莊的主席,如今是鎮上最胖的“魔鬼”。他的宅邸矗立在鬆林街儘頭,三層高的木樓裹著銅皮屋頂,煙囪永遠噴著暖煙,窗戶透出奶油色的燈光。沒人見過他出門,但每月一號,一輛鋥亮的伏爾加轎車會碾過積雪而來,載走成箱的醃豬油、整袋的糖,還有伊戈爾最愛的格魯吉亞紅酒。鎮民們路過時,總把臉埋進圍巾,連狗都夾著尾巴繞道。伊戈爾活著時,靠倒賣農莊拖拉機零件發了財;死後——傳說他在一九八〇年平安夜被自己窖藏的伏特加嗆死——他的影子卻更肥碩了。它盤踞在宅邸二樓的窗後,像一灘融化的瀝青,隻在月光下微微蠕動。最詭異的是,每當有人試圖向鎮委會舉報伊戈爾生前的罪行,隔夜就會在自家門縫裡塞進一張油紙包,裡麵是半條發黴的香腸,還有一行用豬油寫的字:“閉嘴,麵包師。”
費多爾揉麵的手頓住了。麵團在他掌心塌陷,像一顆被捏碎的心。他想起今晨排隊的寡婦安娜。那個瘦小的女人攥著皺巴巴的購糧證,在寒風裡站了三小時,隻為換兩百克黑麵包。輪到她時,售貨員卻晃著鐵勺冷笑:“配額沒了,伊戈爾同誌的狗需要加餐。”安娜的嘴唇哆嗦著,突然抓起鐵勺砸向玻璃櫃台。碎片飛濺中,她尖叫:“為什麼沉默的人能吃飽?說話的人卻要餓死!”保安拖走她時,她散亂的頭發裡插著玻璃碴,像頂著一叢荊棘冠冕。費多爾看見安娜被押上警車前,回頭望了一眼鬆林街的方向——伊戈爾宅邸的二樓窗口,那團瀝青般的影子正緩緩流淌,仿佛在啜飲她的絕望。
“沉默是他們的鎧甲,費佳,”老郵差瓦西裡常在麵包鋪的爐火旁嘟囔。他總帶著伏特加的酸氣,袖口磨得發亮,“既得利益者像冬眠的熊,捂著蜜罐裝死。而我們?”他枯瘦的手指戳向胸口,“我們是被熊踩進雪裡的蚯蚓,還要替它鬆土。”瓦西裡說得對。灰燼鎮的悲劇在於:需要被治愈的人從不求醫。鎮上唯一的心理醫生,胖乎乎的鮑裡斯·謝苗諾維奇,診室門可羅雀。可每天深夜,費多爾總看見不同的人影鬼祟地溜進廢棄的教堂——那裡成了非法心理谘詢所。教師娜塔莎在那裡哭訴丈夫被誣陷入獄,工人米哈伊爾顫抖著講述舉報上司反被開除。而鮑裡斯醫生?他正坐在伊戈爾宅邸的暖閣裡,用金杯啜飲紅酒,給影子寫“精神健康評估報告”,換取兒子進首都大學的名額。
費多爾把最後一批麵包推進爐膛。火焰騰起的瞬間,他瞥見窗外閃過一道人影。是安娜!她竟從警局逃出來了,單薄的身影在雪地裡踉蹌,懷裡緊抱著一個破布包。費多爾衝出去時,寒風灌進肺裡像冰刀。安娜跌在麵包鋪門口,布包散開,滾出幾顆發芽的土豆和一本硬殼筆記本。
“費多爾大叔……”她牙齒打顫,眼窩深陷,“他們說我是瘋子,可瘋子才看得見真相!伊戈爾的影子在吃人!它吃掉抱怨的工人,吃掉哭泣的寡婦,最後連月亮都變得又冷又硬……”她突然抓住費多爾的手腕,指甲掐進肉裡,“昨晚我聽見了!在伊戈爾的地下室!不是哭聲,是笑聲!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他們的靈魂在笑!因為他們變成了影子的影子!”
費多爾把安娜裹進毛毯,爐火映著她渙散的瞳孔。她翻開筆記本,裡麵貼滿剪報:農莊會計因揭發伊戈爾貪汙,被“意外”卷進脫粒機;女教師舉報他強占教室當酒窖,第二天吊死在自家門框上……最後一頁是安娜用血畫的塗鴉:一團濃黑的影子趴在伊戈爾宅邸屋頂,無數細小的黑線垂下來,係在鎮民的腳踝上。每根線儘頭都標著名字:瓦西裡、娜塔莎、米哈伊爾……費多爾的名字下,線已繃得發亮。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你該去警局,安娜。”費多爾輕聲說。
“警局?”安娜神經質地大笑,“鎮長辦公室掛著伊戈爾的肖像!昨夜我偷偷把舉報信塞進郵筒,今早它原封不動回到我家門檻——信封上沾著豬油!”她突然壓低聲音,“隻有教堂的聖尼古拉像能擋住影子……可神父上周被調走了,新來的隻念‘團結’和‘配額’。”
深夜,費多爾被砸門聲驚醒。門外站著米哈伊爾,鋼鐵廠工人,左眼蒙著黑布——三年前舉報車間主任偷賣廢鋼,被“意外”飛濺的鐵屑刺瞎。“費佳,安娜說得對!”他喘著粗氣,呼出的白霧裡帶著鐵腥味,“我跟蹤了伏爾加轎車!伊戈爾的‘遺產’藏在舊造紙廠地下室!那裡有……有活物在動!”
舊造紙廠是灰燼鎮的傷疤。高聳的煙囪像折斷的肋骨刺向夜空,破碎的窗戶黑洞洞的,如同骷髏眼窩。費多爾和米哈伊爾踩著積雪走近時,聽見裡麵傳來濕漉漉的咀嚼聲。門虛掩著,黴味混著甜膩的腐敗氣息撲麵而來。月光從屋頂破洞漏下,照亮中央的水泥池——池底不是紙漿,而是濃稠如血的暗紅液體,無數氣泡在表麵破裂,發出“啵、啵”的輕響,像垂死者的歎息。
“看池邊!”米哈伊爾拽住費多爾。
水泥沿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安娜的丈夫謝爾蓋、會計葉甫根尼、女教師柳芭……每個名字旁都插著一支融化的蠟燭。燭淚凝固成扭曲的人形,正緩緩爬向池中。最駭人的是池水中央,一尊伊戈爾的半身石膏像浮在那裡,裂開的嘴角淌著紅漿,空眼窩裡嵌著兩枚硬幣,像地獄的門環。
“這是血池……”費多爾喉頭發緊,“蘇聯解體前,造紙廠用動物血做黏合劑。伊戈爾貪汙了買血的錢,用……用人血替代。”他想起老工人喝醉後的胡話:一九七五年寒冬,七個討薪的工人被推進血池,伊戈爾在岸上舉杯:“好肥料!明年麥子長得旺!”
米哈伊爾突然撲向池邊,抓起一支蠟燭:“謝爾蓋!謝爾蓋在動!”燭淚人形竟真的扭動起來,細小的嘴開合著,無聲呐喊。米哈伊爾的獨眼湧出淚水:“他們沒死!隻是被影子吸走了聲音!”他抄起鐵棍砸向石膏像,吼聲震落梁上積塵:“出來!伊戈爾!你這吃人的影子!”
血池驟然沸騰!暗紅液體噴湧成柱,伊戈爾的石膏像在浪尖旋轉。濃煙中,一個黑影從池底升起——它沒有固定形狀,時而像蜷縮的胎兒,時而像攤開的蝙蝠翅膀,邊緣不斷滴落血珠。影子懸浮在半空,發出風穿過墓穴的嗚咽,卻始終沉默。
“你為什麼不說話?!”米哈伊爾揮舞鐵棍,影子卻輕易穿透他的身體。工人僵住了,鐵棍“哐當”落地。他摸著胸口,聲音突然變得平板無波:“配額……完成……團結……光榮……”仿佛靈魂被抽走,隻剩一具複讀機軀殼。
費多爾轉身就逃,寒風灌進喉嚨。身後,血池的咀嚼聲更響了。
安娜的預言應驗了。米哈伊爾第二天出現在鎮委會,胸前彆著嶄新的“先進工人”徽章,正向鎮長彙報“生產超額完成”。瓦西裡郵差在送信時突然撕碎所有報紙,高唱《國際歌》,被拖走時還在笑:“影子給我豬油吃!它說沉默的人冬天不挨凍!”娜塔莎教師砸了教室的列寧像,用粉筆在黑板上寫滿“血池”,結果被送進精神病院。而伊戈爾宅邸的煙囪,噴出的煙更濃更暖了。
費多爾的麵包鋪成了最後的堡壘。爐火徹夜不熄,逃難的人悄悄聚集:丟了飯碗的教師、被開除團籍的青年、抱著病兒的母親。他們分享著硬如石頭的麵包,交換著破碎的真相。老裁縫莉季婭帶來一塊褪色的聖像布,上麵聖尼古拉的淚痕竟在月光下閃爍。“教堂廢墟裡挖出來的,”她枯瘦的手撫摸布紋,“真正的聖徒從不沉默。”
“可我們怎麼對抗影子?”瘸腿老兵格奧爾基敲著木拐,“子彈穿不透它!”
費多爾攤開安娜的筆記本,指著血池邊的名字:“影子靠吞噬沉默壯大。要殺死它,必須讓所有被它吸走的聲音同時爆發!”他聲音低沉,卻像麵團在發酵,“明天是主顯節,全鎮要去冰河取聖水。伊戈爾的影子會在那時最虛弱——它怕水,更怕集體的呐喊。”
計劃在爐火旁悄然成形。格奧爾基負責召集退伍兵,莉季婭聯絡教堂的殘餘信徒,費多爾要烤一百個“呐喊麵包”——麵團裡揉進撕碎的舉報信、孩子們畫的血池塗鴉、還有安娜筆記本的紙頁。當影子吞噬麵包時,被壓抑的真相會從它內部炸開。
主顯節黎明,涅瓦河支流結著厚厚的冰。冰窟窿旁,神父不知何時回來了,黑袍下擺沾著泥)正舀起聖水。伊戈爾宅邸方向,那團瀝青般的影子果然出現了,它貼著雪地滑行,像一滴巨大的油汙,所過之處積雪焦黑。影子懸浮在冰窟上方,伸展出無數觸須,要奪走神父手中的聖水罐——那是它冬季的祭品。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現在!”費多爾吼道。
一百個麵包從河岸拋向影子。它本能地張開,將麵包裹進黑暗。但麵包接觸影子的瞬間,奇跡發生了:舉報信的紙屑燃燒成藍焰,孩子的塗鴉化作彩色飛鳥,安娜寫的“為什麼?”三個字在火中扭曲成鎖鏈!影子發出高頻的嘶鳴,像一千隻尖叫的貓。它劇烈翻滾,無數聲音從它體內迸裂:
“拖拉機零件去哪了?!”會計葉甫根尼的怒吼)
“還我教室!”女教師柳芭的哭喊)
“謝爾蓋沒偷錢!”安娜撕心裂肺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