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浪潮中,影子開始剝落。焦黑的碎片如雪片飄落,每一片都映出被吞噬者的臉:米哈伊爾的獨眼重新有了光彩,瓦西裡扔掉豬油罐子高舉拳頭,娜塔莎撕碎病曆本衝出雪堆……人們從四麵八方湧來,手挽著手圍住冰窟。神父的聖水罐高舉向天,水珠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
“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神父的聲音穿透風雪,“沉默的枷鎖,斷開吧!”
影子在呐喊中碎成灰燼。最後一片消散時,人們看見伊戈爾宅邸二樓的窗戶“嘩啦”碎裂——玻璃渣如鑽石雨落下,映出空蕩蕩的房間。
歡呼聲幾乎掀翻冰層。格奧爾基用木拐砸向伏爾加轎車,莉季婭把聖像布鋪在冰窟上,孩子們把雪球砸向宅邸的銅皮屋頂。費多爾站在人群中央,看安娜捧著聖水痛飲,淚水混著冰水淌進脖頸。他以為寒冬結束了。
可當人群散去,費多爾獨自清掃鋪子時,門鈴響了。
鎮長站在門口,貂皮帽簷壓著油汗。他搓著手,笑容像凍僵的魚:“費多爾同誌,偉大勝利啊!影子是階級敵人製造的幻象!為表彰您的貢獻……”他掏出一張紙,“從明天起,您擔任國營麵包廠副廠長,配額翻倍!”
費多爾搖頭:“我隻想要原來的麵粉。”
“哎呀!”鎮長拍他肩膀,金戒指硌得人生疼,“舊時代結束了!新領導更開明——”他壓低聲音,“伊戈爾的宅子歸集體了,但伏爾加轎車和紅酒窖嘛……需要懂規矩的人看管。老鮑裡斯醫生退休了,他推薦您接任心理顧問,月薪翻三倍。”
費多爾望向窗外。鬆林街儘頭,伊戈爾宅邸的煙囪竟又升起青煙。二樓新掛的窗簾是奶油色的,和從前一模一樣。鎮長順著他的目光道:“新來的書記,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人很務實。影子?哈哈,迷信!他昨夜親自在宅子住了一晚,連隻耗子都沒見著。”
深夜,費多爾在作坊揉麵。爐火劈啪作響,麵團在掌心溫順起伏。突然,他僵住了——麵盆邊緣,一滴豬油正緩緩凝固,拚出兩個字:“閉嘴”。
他猛地掀開窗簾。月光下,伊戈爾宅邸的屋頂上,一團新的影子正舒展肢體,比從前更濃重、更貪婪。它沒有眼睛,卻仿佛正凝視著麵包鋪的燈火。費多爾抓起鐵鉗衝出門,積雪沒過腳踝。他站在街心仰頭怒吼:“出來!你這懦夫!占了便宜就躲進影子裡!”
影子紋絲不動。寒風卷起廢報紙,一張飄到費多爾臉上。是今日的《真理報》,頭版標題:“灰燼鎮粉碎反蘇陰謀,主顯節慶典彰顯社會主義團結”。報道末尾小字:“前精神病患者安娜·彼得羅娃因散布謠言被捕,其舉報材料純屬幻覺。”
費多爾攥緊報紙,指節發白。他想起布爾加科夫在《大師與瑪格麗特》裡寫的句子:“怯懦是人類最大的罪過。”可在這片凍土上,怯懦是活命的本能。他慢慢走回麵包鋪,爐火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在牆上,巨大而孤獨。
“費佳!”安娜的聲音從門縫傳來。她竟翻牆逃出了拘留所,臉頰帶傷,懷裡抱著小本子,“影子換主人了,但鎖鏈沒斷!謝爾蓋書記今早把伏爾加轎車開進造紙廠,血池重新注滿了……”她翻開本子,新添的名字下用紅筆畫著叉:神父被調往西伯利亞,格奧爾基“意外”跌進冰窟,莉季婭的裁縫鋪掛上了“個體戶違法經營”的封條。
“我們輸了嗎?”安娜的聲音發顫。
費多爾沒回答。他默默揉好麵團,放進烤爐。當金黃的麵包帶著熱氣出爐時,他掰開一個,露出夾心的紙條——上麵是孩子們用蠟筆寫的:“不要怕影子,我們記住聲音”。他塞給安娜:“吃。吃飽了,才有力氣說真話。”
安娜咬了一口,淚珠砸在麵包上:“可他們總在換新皮囊……”
“那就一次次撕開它!”費多爾的聲音突然像鐵錘砸砧板,“影子靠沉默活命,我們偏要成為它的噩夢!”他抓起最大一塊麵包,衝進風雪。安娜追出去時,看見老麵包師站在伊戈爾宅邸的鐵門外,高舉麵包對著二樓窗戶嘶吼:“伊戈爾!謝爾蓋!隨便你們叫什麼!出來吃啊!這是用你們偷走的麥子烤的!用受害者的淚揉的!用沉默者的憤怒發酵的!”
窗戶猛地打開。不是書記,是醉醺醺的鮑裡斯醫生。他搖晃著金杯,奶油色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那影子竟有伊戈爾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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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多爾,你這老瘋子!”鮑裡斯啐了一口,“書記同誌在首都開會!明天配額減半,餓不死你這造謠胚!”窗戶“砰”地關上。
費多爾站在雪地裡,麵包在寒風中迅速冷卻。他彎腰,把麵包放在鐵門台階上,又掏出所有口袋裡的硬幣,一枚枚擺成十字架。然後他轉身離開,背影被街燈拉得很長,像一柄插進雪地的劍。
安娜跑過去攙住他。老麵包師的手冰涼,聲音卻滾燙:“看見了嗎?他的影子在發抖。因為我們的聲音比豬油更黏,比伏特加更烈。”
三天後,灰燼鎮流傳著新謠言:伊戈爾宅邸鬨鬼。夜深人靜時,台階上會出現熱騰騰的黑麵包,門縫裡塞滿寫滿真相的紙條。書記的伏爾加轎車總在發動時熄火,收音機自動調到乾擾頻道,沙沙聲裡混著葉甫根尼的怒吼和柳芭的哭唱。最邪門的是造紙廠血池——每到月圓,池水沸騰如滾油,伊戈爾的石膏像浮出水麵,硬幣眼珠變成兩粒凍僵的野莓。
費多爾的鋪子前排起長隊。人們不隻為麵包而來。教師帶來學生寫的詩,工人交出車間偷拍的照片,連瓦西裡郵差都塞給費多爾一疊偷藏的舉報信。他們不說“請轉交”,隻低聲說:“揉進麵包裡吧,老費佳。”
主顯節滿月那夜,費多爾獨自來到造紙廠。血池平靜如鏡,倒映著雪亮的月亮。他放下一籃麵包,對著池水說:“伊戈爾,謝爾蓋,所有躲在影子裡的懦夫——你們偷走的,我們記著賬。你們沉默的,我們替你們喊出來。”
池水突然晃動。不是沸騰,而是泛起漣漪,像有人在水下微笑。費多爾彎腰,水麵映出他的臉,皺紋裡嵌著麵粉,可眼睛亮得驚人。水波蕩漾間,他看見無數張臉在池底浮現:安娜的、米哈伊爾的、神父的……他們嘴唇開合,卻不再呐喊,隻輕輕哼著古老的聖詠。
遠處,灰燼鎮的燈火在雪霧中暈開,像散落的星子。費多爾知道,書記明天會派推土機填平血池,報紙會刊登“封建迷信徹底清除”的報道。但有些東西推土機埋不掉——當安娜把麵包分給拘留所的難友,當格奧爾基的拐杖在冰麵上敲出節奏,當孩子們用粉筆在牆上畫出發芽的麥穗,影子就縮進牆角,瑟瑟發抖。
回家路上,費多爾看見鬆林街的宅邸二樓亮著燈。窗簾縫隙裡,書記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正手舞足蹈地打電話。可費多爾眯起眼,分明看見那影子邊緣有一圈細微的裂紋,像被無數細小的聲音啃噬著。
風雪更緊了。老麵包師裹緊舊大衣,哼起一首童年歌謠。他身後,血池的方向,一輪紅月亮沉入冰河,像枚永不冷卻的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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