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零下四十度的早晨,和其他的零下四十度的早晨也沒什麼區彆,伊萬·斯維特洛維奇蹲在切爾諾戈爾斯克鎮文化宮鍋爐房門口啃凍硬的黑麵包。麵包邊緣結著冰碴,像某種史前生物的化石。他今年二十歲,工齡卻已滿五年——從十五歲頂替失蹤的父親成為國營鍋爐工那天起,他的青春就像爐膛裡未燃儘的煤渣,在鐵柵欄間發出垂死的暗紅色。
小伊萬啊,今天輪到給社會主義微笑委員會燒鍋爐。門衛彼得羅維奇隔著棉簾子喊,呼出的白氣在胡須上結成冰淩,彆忘了加三鏟進步煤,那些老爺們的屁股需要額外三十度的溫暖。
鍋爐房牆上新貼的標語正在剝落。伊萬數過,從左到右依次是:勞動光榮消滅消極情緒每個公民都是國家溫度計。最後那張的漿糊還沒乾,在蒸汽裡像潰爛的皮膚般卷曲。他機械地鏟煤時,聽見文化宮二樓傳來排練聲——文化館女教師娜傑日達·彼得羅夫娜正在教孩子們唱《我們的友誼牢不可破》,她的嗓音像凍土上突然裂開的溫泉,每次經過都會讓伊萬喉結滾動。
但此刻他更擔心母親。安娜·斯維特洛維奇昨天被確診為社會主義憂鬱症,這是繼五年計劃狂熱症後新列入《羅刹國精神疾病圖譜》的病症。醫生在診斷書上用紅筆寫道:患者持續表現出對集體幸福的懷疑傾向,建議服用真理糖漿並每日抄寫《真理報》社論。當伊萬攥著處方去藥房時,櫃台後的女人正用天平稱量微笑——據說新到的標準化快樂藥片需要按公民階級配給。
鍋爐工同誌,你的配額在這裡。女藥劑師指著牆角堆積如畫的空藥盒,上周起憂鬱症患者激增,連廠長兒子都在搶購。她說這話時嘴角上揚十五度,正是社會主義微笑運動規定的標準弧度。伊萬注意到她白大褂第三顆紐扣係錯了位置,這個發現讓他胃部絞痛——根據最新頒布的《細節反革命條例》,衣冠不整者需接受審美再教育。
回鍋爐房的路上,伊萬經過鎮中心的情緒淨化廣場。新豎立的雕像是個巨型笑臉,不鏽鋼材質在極地陽光下泛著屍斑般的青灰色。雕像基座刻著:禁止在二十三米內皺眉,違者按消極怠工罪。三個戴紅袖章的老太婆正圍著個抽泣的男孩,他顯然剛被沒收了悲傷許可證——這種證件需要提前三周申請,注明哭泣時長、淚腺強度及意識形態正確性。
年輕人,你的麵部肌肉需要訓練。穿氈靴的老太婆突然抓住伊萬手腕,她指甲縫裡嵌著五十年前的革命標語殘漆,像我們這樣的人民情緒監督員能聞出每毫升淚水的反動含量。她說著掏出量杯,強迫伊萬對著刻度微笑。當伊萬嘴角抽搐到第三下時,杯底突然浮現娜傑日達的臉——她正在文化宮窗口梳頭,陽光把她的輪廓鍍成毛玻璃上的水漬。
這個幻覺持續了三秒,足夠讓監督員記下鍋爐工斯維特洛維奇存在暗戀傾向的舉報材料。伊萬逃回鍋爐房時,發現爐膛裡燃燒的不再是煤,而是成捆的未獲批文學——那些沒有通過社會主義樂觀主義審核委員會蓋章的書稿。火舌舔舐著一本封皮磨損嚴重的小冊子,上麵好像印著“憂鬱”或是“抑鬱”這樣的標題,紙灰像黑雪般飄進他的衣領。
午夜十二點,伊萬偷偷溜進醫院。母親病房門口新裝了情緒掃描儀,這個長得像複活節彩蛋的鐵家夥會發出紫外線,專門灼燒患者角膜中不健康的倒影。透過門縫,他看見安娜正把《真理報》折成小船,每折一下就背誦一條五年計劃數據。護士說這是數字療法,但伊萬數得很清楚:母親今天折了三十七隻船,比昨天少兩隻——這個遞減曲線讓他想起父親失蹤前,工廠煙囪冒出的黑煙也是每天淡兩度。
孩子,我夢見你的父親成了薩哈林島的雪。安娜突然抓住他的手,指甲在伊萬腕骨刻出月牙形凹痕,他說那裡的冬天能凍住所有未說出口的……監護儀突然尖叫起來,因為安娜的嘴角下垂了零點五度。值班醫生衝進來注射快樂素,這種從北極狐精液中提取的製劑,能讓囚犯在槍決前保持拍照合適的表情。
三天後,伊萬在文化宮下水道發現父親的工牌。銅質徽章已被腐蝕成綠鬆石色,像塊正在發黴的肺。背麵刻著1979年度超額完成悲傷配額——這行字讓他想起父親總說鍋爐房最熱的角落,永遠留著片不化的霜。那天夜裡,伊萬第一次嘗試微笑:他對著鏡子咧開嘴,結果把牙齦撕裂一道口子,血滴在搪瓷盆上形成個完美的心形。
社會主義微笑委員會的傳喚在麵包供應日到來。當伊萬攥著配給證排隊時,兩個穿呢子大衣的人把他架進文化宮地下室。那裡擺著台情緒榨汁機,不鏽鋼滾筒上沾著前使用者的皮屑。我們需要測試你的快樂純度。委員說著把伊萬的手指塞進機器,當滾筒開始轉動時,他聽見自己骨節發出糖塊碎裂般的脆響。
根據測試結果,委員宣讀報告時蘸了蘸朱砂印泥,鍋爐工斯維特洛維奇存在隱性痛苦攜帶症狀。現委派你為秘密微笑監督員,負責舉報文化宮內所有麵部肌肉違紀行為。作為獎勵,他們給了伊萬半瓶母親牌伏特加——這種用醫用酒精勾兌的飲料,標簽上印著適量飲用可預防意識形態偏頭痛。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伊萬把伏特加藏在鍋爐房煤堆下。每天午夜,他會倒出一瓶蓋澆在爐膛裡,火焰瞬間變成孔雀藍,像某種劇毒水母在鐵柵欄間舒展觸須。有次火舌差點舔到天花板,在焦黑的混凝土上烙出娜傑日達的剪影——她正用教鞭敲打不笑的學生,那些孩子的影子被拉長成測量悲傷的標尺。
轉折點發生在集體歡樂節前夜。按照傳統,全鎮需要同時發出持續三分二十七秒的意識形態笑聲,誤差不得超過零點五秒。伊萬負責在文化宮屋頂拉笑氣管——這些塗成彩虹色的橡膠管,會把笑氣注入每家每戶的通風係統。當他在娜傑日達窗外安裝噴嘴時,發現她正對著幅未完成的油畫:畫麵裡無數個伊萬在鍋爐房排成莫比烏斯環,每個都在用煤鏟撬開另一個的嘴。
你在找這個嗎?娜傑日達突然舉著父親的工牌。原來徽章是她從委員會檔案室偷的,作為情緒淨化藝術展的展品。他們打算把你父親歸類為快樂失蹤者——這類人的特征是:消失時嘴角必須保持十五度上揚。她說著把徽章彆在伊萬衣領,銅質邊緣在他鎖骨烙出個月牙形淤青。當伊萬顫抖著觸碰她手腕時,整棟文化宮突然響起預備笑聲的蜂鳴,像千萬隻蜜蜂在通風管道裡同時分娩。
歡樂節那天,伊萬躲在鍋爐房數笑氣瓶。當全鎮開始機械大笑時,他看見母親穿著病號服出現在廣場——她手裡舉著塊還我悲傷權的標語牌,在笑聲浪潮中像塊拒絕融化的冰。委員會的人衝上去給她注射狂歡劑,這種能讓垂死者跳哥薩克舞的藥劑,讓安娜開始用《真理報》折成的紙飛機攻擊人群。有架飛機撞上笑臉雕像的牙齒,不鏽鋼表麵頓時浮現蛛網形裂紋,從縫隙裡滲出淡紅色液體——後來化驗證明是稀釋的草莓醬,這種昂貴水果在羅刹國隻用於給重要紀念碑上色。
伊萬是在下水道找到母親的。安娜的舌頭已被歡樂鉗夾成紫色,卻仍固執地哼著革命前的搖籃曲。當她把缺了半顆的牙塞進伊萬手心時,他摸到牙根上刻著行小字:薩哈林島雪厚三米,能埋住所有未說出口的……這時廣播突然宣布:因超額完成歡樂指標,全鎮假期延長四十六小時,期間禁止出現任何情緒回落症狀。
第二天,伊萬收到情緒反革命傳票。原來他藏在煤堆下的伏特加被查獲,瓶身上母親牌標簽被認定為對神聖母性概念的惡意消費。更致命的是,娜傑日達悄悄放進他口袋的安眠藥——這種圓形藥片印著微型笑臉,過量服用會導致睡眠中麵部肌肉鬆弛,這在羅刹國屬於無意識抗議罪。
審判在文化宮廁所進行。法官是個戴防毒麵具的人,聲音通過馬桶水箱傳出形成詭異回聲。被告斯維特洛維奇,你可知罪?當伊萬試圖辯解時,法警強行扒開他眼皮,讓他看便池裡漂浮的自己的倒影——水麵上他的臉被波紋扭曲成哭泣的表情,儘管他嘴角實際保持著三十度痙攣式上揚。證據確鑿,法官衝水時宣布,現判處你強製快樂改造,需在零下五十度環境中持續微笑七十二小時。
執行地選在廢棄的北極狐養殖場。這些曾用於提取快樂素的白狐,如今隻剩骨架在鐵籠裡晃蕩。伊萬被綁在飼料槽上,頭頂懸著情緒矯正燈——這種紫外線裝置能灼燒淚腺,直到受害者流出意識形態合格的透明淚水。當燈光亮起時,他看見籠底刻著父親筆跡:鍋爐最熱的角落留著不化的霜。
第三天淩晨,伊萬開始產生幻覺。他看見娜傑日達穿著白狐皮大衣走來,每步都在雪地上踩出薩哈林島形狀的凹痕。跟我去車裡雅賓斯克,她遞給他把冰鎬,那裡有新開的悲傷回收站,專門處理你們這種……話沒說完,狐狸骨架突然集體複活,用牙齒在雪地上刻出母親折的紙船圖案。當第一隻骨架咬住伊萬腳踝時,他笑著哭了——淚水在臉頰結成冰棱,像兩串倒掛的感歎號。
最終是場暴風雪救了他。零下五十二度的低溫凍裂了矯正燈,紫外線在雪幕中折射成彩虹色光暈。伊萬掙脫鐵鏈時,發現自己的影子被釘在雪地上——那個二維的保持著標準微笑,而三維身體正不受控製地大笑。他跌跌撞撞跑向鎮子,笑聲像壞掉的留聲機般斷斷續續,在身後雪原留下串扭曲的腳印,每個凹坑都積著淡紅色液體,像草莓醬般緩緩滲入凍土。
伊萬是在文化宮鍋爐房過世的。那天他偷偷溜回崗位,把七十二小時積蓄的不合格淚水全部倒進爐膛。火焰瞬間變成孔雀藍,火舌舔到天花板時,正好形成娜傑日達油畫裡的莫比烏斯環。當消防隊砸開門,發現這個年輕人蜷縮在煤堆上,嘴角保持著三十七度微笑——正是醫生記載的、安娜臨終前看到的最後表情。他左手緊握父親的銅質工牌,右手攥著娜傑日達給的安眠藥,藥片在高溫下融化成微型笑臉,像群銀色螞蟻正爬向他停止跳動的心室。
三個月後,伊萬的鍋爐房被改造成情緒淨化室。新來的鍋爐工是個十六歲少年,他總在午夜聽見爐膛裡傳出斷斷續續的笑聲。有次清理煤灰時,少年發現塊人形焦骨,肋骨間卡著枚銅質徽章,背麵刻著:1979年度超額完成悲傷配額。當少年試圖把徽章扔進火裡時,火焰突然變成孔雀藍,火舌在牆上投下三個搖晃的影子:一個像總在數紙船的老婦人,一個像拿教鞭的女教師,還有個瘦長影子正用煤鏟撬開自己的嘴——每個影子都在笑,但眼眶位置是兩個黑洞,正不斷湧出淡紅色液體,像廉價草莓醬般緩緩滲入焦黑的混凝土。
喜歡羅刹國鬼故事請大家收藏:()羅刹國鬼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