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瓦克提鎮還在沉睡。
花癡開換上了那件靛藍粗布短褂,外麵罩了件磨毛邊的羊皮坎肩,臉上覆著那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麵具貼合肌膚,帶來微涼的異物感,鏡中映出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二十出頭,膚色微黃,眼角下垂,一副常年勞作的憨厚模樣,隻有那雙眼睛,還是他自己的眼睛。
夜郎七牽來一匹灰鬃馬,馬鞍上掛著鼓囊囊的褡褳。“乾糧、水、地圖、碎銀子,還有這個。”他遞來一個扁平的鐵皮盒,“金瘡藥、解毒散、避瘴丸。江南水鄉,蛇蟲多。”
花癡開接過,貼身收好。
菊英娥站在驛站門檻內,沒有再流淚,隻是緊緊攥著一方舊帕子。花癡開走到她麵前,跪下,磕了三個頭。
“兒子去了。”
“活著回來。”菊英娥扶起他,將帕子塞進他懷裡,“到了江南,替我給你父親……燒炷香。他喜歡水鄉的桂花香。”
花癡開點頭,翻身上馬。
夜郎七最後叮囑:“博識樓在姑蘇城西楓橋畔,樓主人稱‘識老’,脾氣古怪,不見生客。你拿著這個去。”他遞來一枚青銅令牌,令牌正麵陰刻著一隻半睜的眼,“這是我早年與他賭酒贏來的‘半目令’,能換他解答一個問題。記住,隻有一個問題。”
花癡開接過令牌。青銅入手冰涼沉重。
“師父,您和母親……”
“我們會北上,去雁門關外。”夜郎七看向東方漸白的天際,“那裡有我一個老朋友,能藏身。等你從江南回來,去雁門關‘三疊泉’酒鋪,留暗號。”
“什麼暗號?”
“買三斤杏花酒,說‘要去年窖藏的’。”夜郎七拍了拍馬頸,“快走吧,天亮了就難出沙漠了。”
花癡開最後看了一眼母親和師父,一勒韁繩,灰鬃馬揚蹄,沒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風沙很快掩去了蹄印。
七日後,河西走廊。
花癡開在一家車馬店的通鋪上醒來。同屋的還有三個走鏢的漢子,鼾聲如雷。他悄無聲息地起身,摸黑收拾行囊。
胸口的銅錢和懷裡的骨牌,是他每夜睡前必摸一遍的兩樣東西。銅錢溫潤,骨牌冰涼,像父親性格的兩麵——對家人溫暖,對敵人冷酷。
這七天,他晝伏夜出,專挑偏僻小路。路上遇到過兩次盤查,一次是官府查流民,一次是山匪劫道。前者他用憨厚的臉和碎銀子打發了,後者……他在沙漠邊緣的亂石堆裡,多埋了三具屍體。
殺人時,他用了屠萬仞的“血煞”手法——不是想學,而是想記住。記住那種煞氣侵入骨髓的陰冷,記住那種掠奪他人生命力的罪孽感。每一次動用煞氣,都像是在提醒他:你離屠萬仞那樣的怪物,又近了一步。
但沒辦法。有些路,隻能踩著血走。
天蒙蒙亮時,他已離開車馬店十裡。前方是河西走廊的咽喉,玉門關。關隘巍峨,守軍正在換崗,排隊通關的商隊排出半裡長。
花癡開牽著馬,排在一個販絲綢的商隊後麵。商隊管事是個精瘦的中年人,正和旁人抱怨:“這稅又漲了,跑一趟江南,賺的還不夠孝敬這些兵爺……”
旁邊有人搭話:“聽說江南也不太平。漕運幫和鹽幫最近鬨得凶,水路都封了好幾條。”
“可不是嘛!”另一人接話,“我表兄在揚州做藥材生意,上個月貨船被扣了,說是夾帶了私鹽,到現在還沒放出來……”
花癡開低頭整理馬鞍,耳朵卻豎著。
玉門關的盤查比想象中鬆懈。守軍草草看了路引——那是夜郎七準備的假身份,河西農戶“石三”,去江南投親——便揮手放行。
過關後,天地豁然開朗。戈壁漸漸被綠意取代,官道兩旁開始出現農田、村莊,空氣也變得濕潤。
花癡開沒有停留,繼續趕路。他必須在十五日內趕到姑蘇,趕在“天局”可能察覺骨牌異動之前。
第十三日,長江北岸。
渡口人聲鼎沸。大小船隻擠滿碼頭,腳夫扛著貨物在跳板上穿梭,商賈討價還價聲、船夫吆喝聲、孩童哭鬨聲混成一片。
花癡開賣了馬,換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背著褡褳,像個尋常的跑單幫貨郎。他在渡口茶棚坐下,要了碗粗茶,慢慢喝著,觀察來往船隻。
去江南的客船有兩種:一種是大商號的包船,安全但盤查嚴;一種是民間渡船,魚龍混雜,但也自由。
他正權衡,鄰桌幾人的談話飄進耳朵:
“……聽說沒?博識樓前天遭賊了!”
“啊?丟了什麼寶貝?”
“不知道。但官府都驚動了,封了楓橋半條街,現在生人根本進不去。”
花癡開端茶碗的手頓了頓。
“要我說,肯定是仇家。”另一人壓低聲音,“識老那脾氣,得罪的人還少嗎?去年有個京城來的公子哥,想求他鑒定一副古畫,被罵得狗血淋頭……”
“也是怪,一個開書樓的老頭子,哪來那麼大架子?”
“你可彆小看識老。聽說他年輕時在翰林院待過,後來不知怎麼辭官了,開了這博識樓。天下奇文異字,沒有他不認識的。連宮裡有時都派人來請教……”
茶碗見底。花癡開放下幾文錢,起身離開茶棚。
博識樓被封,硬闖不可能。得想彆的法子。
他在渡口轉了一圈,最終選了一條去鎮江的貨船。船主是個黑瘦的老漢,姓孫,跑這條線三十年,見花癡開付錢爽快,便允他搭船,還騰出個小艙室。
貨船午後離港。船入江心,水勢浩蕩,兩岸青山緩緩後退。
花癡開站在船頭,江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這是他第一次見長江。與沙漠的蒼茫、戈壁的粗糲不同,江南的水是活的,有脈搏,有呼吸,溫柔裡藏著吞噬一切的力量。
“後生,第一次下江南?”孫船主走過來,遞給他一個旱煙袋。
花癡開搖頭謝絕:“以前在河西,沒見過這麼大的水。”
“嘿,這才到哪。”孫船主自己點上煙,“過了鎮江,進了運河,那才叫水鄉。河汊縱橫,橋比路多,船比車多。外地人進去,沒個向導,三天轉不出來。”
“船主常去姑蘇?”
“每月跑兩趟。送貨,也捎人。”孫船主吐了口煙,“不過最近姑蘇不太平。漕運幫和鹽幫搶碼頭,動了刀子,死了十幾個人。官府睜隻眼閉隻眼,苦的是我們這些跑船的。”
花癡開心中一動:“聽說楓橋那邊封了?”
“博識樓?”孫船主眯起眼,“你也聽說了?怪事。識老那人,雖然脾氣臭,但從不管江湖事,怎麼惹上麻煩了?”
“丟了東西?”
“誰知道呢。不過我有個侄子在府衙當差,說那天夜裡,博識樓沒丟東西,倒是……”他壓低聲音,“多了一樣東西。”
花癡開側耳。
“樓裡正廳的桌子上,多了個木盒。打開一看,裡麵是七片龜甲,刻著誰都看不懂的字。識老看了,當時臉就白了,立馬報了官。”
龜甲?花癡開的手無意識地摸向懷中骨牌。
“後來呢?”
“官府查了三天,屁都沒查出來。倒是識老,從那以後閉門謝客,連常去的茶樓都不去了。”孫船主搖搖頭,“要我說,那龜甲肯定不吉利。說不定是仇家下的咒……”
貨船在江麵上輕輕搖晃。夕陽西下,江麵鋪開一片碎金。
花癡開謝過船主,回到艙室。他關上門,從懷中取出油布包,展開,七張骨牌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幽光。
不是龜甲。材質像骨,又像某種特殊的木質,入手比龜甲輕,紋路也更細密。
但“七”這個數字,太巧了。
是有人先他一步,送了類似的東西去博識樓?還是……這本身就是個局?
他拿起那張夜郎七給的“半目令”。青銅令牌在掌心微微發熱,仿佛有了生命。
不管是不是局,博識樓他都得去。這是目前唯一可能解開骨牌秘密的地方。
三日後,貨船抵達鎮江。花癡開下船,換乘內河小船,走運河支流,又兩日,終於到了姑蘇城外。
正值梅雨季,細雨如煙,將整座水城籠罩在朦朧水汽中。白牆黑瓦,拱橋流水,船娘搖櫓,吳語軟糯——與西北的粗獷截然兩個世界。
花癡開在城西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棧,要了間二樓臨河的房間。推開窗,河對岸就是楓橋,橋畔一座三層木樓飛簷翹角,門前果然有衙役把守,閒人不得近前。
那就是博識樓。
他在窗邊站了半個時辰,觀察守衛換崗的規律:每兩個時辰換一次,每次兩人,繞樓巡邏一圈大約一炷香時間,其間樓後的小巷有片刻無人看守。
但硬闖不是辦法。識老既然閉門謝客,就算闖進去,也未必肯見他。
得讓他自己開門。
花癡開關上窗,從褡褳裡取出筆墨——那是路上買的普通貨色。他研墨,鋪紙,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張骨牌,用筆蘸墨,小心翼翼地將牌麵符文拓印在紙上。
符文在宣紙上呈現出詭異的姿態,像蜷縮的蟲,又像扭曲的根須。
他吹乾墨跡,將紙折疊,塞進一個信封。信封上不寫字。
黃昏時分,雨勢稍歇。花癡開換了身深色衣服,戴了鬥笠,像尋常路人一樣走過楓橋。在經過博識樓後巷時,他腳步不停,手腕一抖,信封從袖口滑出,精準地穿過門縫,落入樓內。
然後他迅速離開,消失在蒙蒙煙雨中。
當夜,子時。
花癡開在客棧房間打坐調息,忽然聽到極輕的叩窗聲——不是窗欞,是窗紙,三長兩短。
他睜開眼,悄無聲息地移到窗邊,側耳傾聽。
窗外是潺潺水聲,以及……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半目令的主人,若要問路,寅時三刻,虎丘劍池第三塊臥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