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離火窟的第七日,三人抵達了沙漠邊緣的最後一片綠洲。
說是綠洲,其實不過是一小片胡楊林圍著一汪渾濁的水潭。但在這千裡黃沙中,已是難得的生機之地。幾戶遊牧人家在此搭了帳篷,見有旅人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牧人拄著拐杖迎了出來。
“遠道來的客人,是要歇腳,還是問路?”老牧人的官話說得生硬,卻透著誠懇。
花癡開下馬行禮:“老人家,我們想在此歇息半日,討些水喝。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方便,方便。”老牧人咧嘴笑,露出稀疏的牙齒,“阿依古麗,給客人們煮茶!”
帳篷裡鑽出一個穿紅裙子的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眼睛又大又亮,像沙漠夜空裡的星星。她好奇地打量著三人,目光在花癡開臉上多停了一瞬,隨即臉頰微紅,轉身去生火了。
三人在帳篷外的毯子上坐下。老牧人自稱叫“***”,在這片綠洲住了三十年。他一邊卷著粗糙的煙葉,一邊絮絮叨叨說著沙漠的傳說、風沙的脾氣,還有這些年見過的各色旅人。
“...去年這個時候,也有一隊客人經過。”***眯著眼回憶,“七八個人,都騎著好馬,帶著精鋼刀。領頭的是個女的,蒙著麵紗,但那雙眼睛啊,像鷹一樣銳利。”
花癡開心中一動:“女的?她可有說什麼?”
“沒說啥。就問了個路,往北邊‘白城’方向去了。”***抽了口煙,“對了,她隊伍裡有個病懨懨的男人,臉色白得像紙,一直咳嗽。那女的照顧得很細心,應該是夫妻吧。”
花癡開與小七對視一眼。北邊白城——那是母親被囚禁的最後已知地點。時間也對得上,去年此時,正是夜郎七查到菊英娥可能被轉移至白城的時候。
“老人家,從這裡去白城,還要多久?”阿蠻問。
“騎馬的話,四五天吧。”***說,“不過最近那邊不太平。我聽過往的商隊說,白城來了很多外鄉人,在找什麼東西,鬨得人心惶惶。”
正說著,阿依古麗端著茶壺和粗陶碗出來了。熱騰騰的奶茶冒著香氣,裡麵加了鹽和炒米,是沙漠裡最實在的待客之禮。
花癡開接過茶碗時,少女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她像被燙到似的縮回去,低著頭快步走開了。
小七看在眼裡,憋著笑,湊到花癡開耳邊:“癡哥,你的桃花運來了。”
“彆胡說。”花癡開皺眉,但耳根還是微微發熱。
***倒是哈哈一笑:“我這孫女,沒見過多少世麵,客人彆見怪。”
喝了茶,三人將馬牽去水潭邊飲水。時近黃昏,沙漠的風開始轉涼,胡楊林的葉子沙沙作響,如泣如訴。
阿依古麗又悄悄跟了過來,手裡捧著幾件厚實的羊毛披風:“爺爺說,夜裡冷,這些給客人們用。”
“謝謝姑娘。”小七嘴甜,接過披風,“姑娘在這住了多久了?”
“從小就在這兒。”阿依古麗小聲說,“最遠隻去過五十裡外的集市。客人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
花癡開點頭:“從東邊來。”
“東邊...”少女眼中閃過憧憬,“東邊是不是有很多水,很多樹,還有很多很多人?”
“是。”花癡開忽然有些感慨。這個少女的世界,隻有這片小小的綠洲,以及無垠的沙漠。而他的世界,卻裝滿了恩怨情仇、陰謀算計。有時候,他不知道哪個更幸運。
“那你們要去哪裡?”阿依古麗鼓起勇氣問。
“去接一個人回家。”
“回家好啊。”少女笑了,笑容乾淨得像沙漠的星空,“爺爺說,人不管走多遠,最後都要回家的。”
花癡開怔了怔。這句話,母親也曾說過。十八年前,她被擄走的前夜,抱著剛滿月的他,輕聲哼著歌謠:“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癡兒啊,不管飛多遠,記得要回家...”
他忽然很想立刻飛到母親身邊。
夜色漸深,三人在***的帳篷旁搭起了自己的小帳。沙漠的星空格外清晰,銀河如一條發光的緞帶橫跨天際。
花癡開睡不著,獨自走出帳篷,在沙丘上坐下。他取出懷中的那枚“天”字令牌,在月光下細細端詳。令牌的材質非金非木,觸手溫涼,背麵那個複雜的花紋,他總覺得在哪裡見過。
“癡哥。”小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也坐到他身邊,“想伯母了?”
“嗯。”花癡開沒有否認,“小七,你說...十八年了,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定還是很美。”小七認真地說,“夜郎伯伯說過,伯母當年是賭壇第一美人。而且啊,能被囚禁十八年還不屈服的人,一定有著我們想象不到的堅強。”
花癡開沉默。他其實有些害怕——害怕見到母親時,她已經認不出自己;害怕十八年的折磨,早已磨去了她眼中的光彩;更害怕...她看到現在的自己,會失望。
“癡哥,”小七忽然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
“記得。”花癡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你在街頭偷我的錢袋,被我當場抓住。”
“那不是我手藝不精,是你太變態!”小七抗議,“哪有人把錢袋用三十六道繩結係在腰上,還每道結的打法都不一樣?!”
兩人都笑了。那是四年前,花癡開剛離開夜郎府遊曆,在江南一個小鎮遇到的少年扒手。小七當時隻有十三歲,瘦得像根竹竿,被抓住後不但不求饒,反而理直氣壯:“你那麼有錢,分我一點怎麼了?”
花癡開沒有把他送官,反而帶他去吃了頓飽飯。後來才知道,小七是個孤兒,從小在街頭摸爬滾打,偷竊隻是為了活下去。那天之後,小七就跟著他了,說是要“報答一飯之恩”,其實是想學他的賭術。
“癡哥,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小七收起笑容,“你明明知道伯母被囚禁,為什麼還要花那麼多時間遊曆、挑戰各路高手?為什麼不直接去救她?”
花癡開望著星空,許久才開口:“因為我太弱了。”
“什麼?”
“四年前,我剛離開夜郎府時,曾經查到一點線索,差點就找到了囚禁母親的地方。”花癡開的聲音很輕,“但夜郎伯伯攔住了我。他說,以我當時的實力,去了就是送死。不但救不出母親,還會打草驚蛇,讓她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他頓了頓:“所以我用四年時間,走遍花夜國,挑戰所有能挑戰的高手。每一場賭局,都在磨我的技藝;每一次險境,都在煉我的心誌。我要變得足夠強,強到能麵對任何敵人,強到能保護想保護的人。”
小七聽得眼眶發紅:“癡哥...”
“而且,”花癡開轉頭看他,眼中閃過複雜的光,“我懷疑,這四年遊曆,也是夜郎伯伯計劃的一部分。他在用他的方式,為我鋪路。”
“什麼意思?”
花癡開沒有解釋。有些猜測,他還沒有證據。
就在這時,阿蠻從帳篷那邊快步走來,臉色凝重:“癡開,有情況。”
“怎麼?”
“我剛才去水潭打水,發現潭底有東西。”阿蠻壓低聲音,“撈上來一看,是這個。”
她攤開手掌,掌心裡是一枚銅錢大小的金屬片,邊緣已經鏽蝕,但還能看出上麵刻著一個“天”字——與花癡開的令牌上的字,一模一樣。
花癡開瞳孔一縮:“在哪裡發現的?”
“潭底的石縫裡,不止這一片。”阿蠻說,“我粗略數了數,至少有三四十片。像是...像是某種金屬器物被打碎後,散落在那裡的。”
三人立刻返回水潭。借著月光,花癡開潛入冰涼的潭水,果然在潭底的泥沙和石縫中,發現了更多的金屬碎片。他撈起幾片拚湊,隱約能看出原本的形狀——是一個羅盤,或者類似的東西。
“這是‘天局’的‘尋龍盤’。”回到岸上後,花癡開仔細辨認碎片上的紋路,沉聲道,“夜郎伯伯說過,‘天局’有一種特殊的羅盤,可以根據血脈氣息追蹤目標。當年他們就是用這個,一次次找到我爹的藏身之處。”
小七倒吸一口涼氣:“所以去年那隊人,是在用這個追蹤伯母?那這些碎片...”
“說明追蹤失敗了。”花癡開眼中閃過寒光,“有人毀掉了尋龍盤,而且毀得很徹底。能做到這一點的,要麼是絕頂高手,要麼是...”
“伯母自己。”阿蠻接話。
花癡開握緊碎片,鋒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的手掌,鮮血滴入潭水,漾開淡淡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