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天局總舵,非在地圖之上,而在人心之淵。”
寅時三刻,東海霧深。
花癡開站在船頭,鹹濕的海風卷著濃霧撲在臉上,將額前的碎發打得透濕。他手中握著一枚溫熱的玉符——那是母親菊英娥臨彆前塞進他掌心的,玉質瑩潤,正麵刻著一個古篆“賭”字,背麵則是一隻閉著的眼睛。
“到了‘不夜城’,亮出此符,自有人接引。”母親的聲音猶在耳畔,“癡兒,記住娘的話:入龍潭,觀其勢,勿輕動。”
船是夜郎府特製的“潛龍舟”,外表與普通商船無異,內裡卻暗藏機關。此刻船艙中,小七正擦拭著他的三十六把薄刃飛刀,阿蠻在角落裡閉目養神——這黑塔般的漢子自從三日前在“鬼哭灘”替花癡開擋了一記毒鏢後,左臂就一直纏著浸了藥汁的麻布,但他從不說疼。
“公子,霧散了。”掌舵的老海鬼啞著嗓子道。
花癡開抬眼望去。濃霧如幕布般向兩側退開,露出前方景象——那不是陸地,而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巨城。
城通體玄黑,以不知名的金屬與巨石構築,輪廓在晨曦微光中如同蟄伏的巨獸。城牆高達十丈,牆麵光滑如鏡,倒映著天光雲影。最奇的是城牆頂端,每隔十步便嵌著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日也散發著幽幽冷光,這便是“不夜城”之名的由來。
更讓人心悸的是城門:非金非木,竟是一張巨大的骨牌——雙天牌,兩點猩紅如血,牌麵微張,形成一道可供舟船通行的縫隙。牌門兩側,各立著九尊石像,形態各異,或持骰盅,或握骨牌,或撚籌碼,每尊石像的眼睛都用黑曜石鑲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似在盯著來者。
“好重的煞氣。”小七不知何時來到花癡開身側,聲音壓得極低,“這些石像……是活人澆鑄的。”
花癡開瞳孔微縮。他運轉“不動明王心經”,眼中金芒一閃,果然看見每尊石像的胸腔內都封著一具完整的骸骨,骸骨保持著生前的姿態,怨氣凝結不散,與城牆上的夜明珠形成詭異的循環——怨氣滋養明珠,明珠光華又鎮住怨氣,生生不息。
“天局以怨為陣,以賭為門。”花癡開喃喃道,“果然是不入流的邪道。”
潛龍舟緩緩駛入骨牌門。穿過門縫的刹那,花癡開忽然感到懷中的玉符一熱,緊接著耳邊響起無數細碎的聲響:骰子滾動聲、骨牌碰撞聲、籌碼堆疊聲、贏家的狂笑與輸家的哀嚎……這些聲音交織成一片,直往人腦髓裡鑽。
“閉竅!”花癡開低喝。
三人同時運轉心法,封閉耳識。但那聲音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作用於神魂,饒是花癡開的“不動明王心經”已修至第四重,此刻也覺識海震蕩,眼前幻象叢生——他看見父親花千手渾身浴血站在賭桌前,看見母親被鐵鏈鎖在暗室,看見夜郎七背對他漸行漸遠……
“破!”花癡開咬破舌尖,劇痛讓他瞬間清醒。再看小七和阿蠻,一個臉色慘白,一個額冒冷汗,顯然也經曆了類似的幻境。
“入門三關,這是第一關‘聞鬼哭’。”掌舵的老海鬼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尋常人到此,心智稍弱便會瘋癲。三位能這麼快醒來,難怪夜郎老爺放心讓你們來。”
花癡開深深看了老海鬼一眼——這老家夥絕不簡單。
穿過百米長的水道,眼前豁然開朗。
不夜城內,竟是另一番天地。
首先入眼的是光——無處不在的光。街道兩旁不是燈籠,而是一條條發光的水晶管道,管中流淌著熒藍色的液體,照得整座城池如同白晝。街道寬闊得驚人,可供八輛馬車並行,地麵鋪著黑白相間的石磚,每塊磚上都刻著不同的賭具圖案。
街道兩側,樓閣林立。但這些樓閣並非尋常商鋪,而是一座座賭坊:有的門匾寫著“千金一擲”,門口立著黃金打造的骰子雕塑;有的掛著“生死牌局”的旗幡,窗內隱約可見人影在骨牌桌前對峙;還有的三層小樓傳出靡靡之音,二樓露台上,穿著暴露的女子笑盈盈地向路人拋灑花瓣——那花瓣落地即化,騰起粉色煙霧,聞之令人心神蕩漾。
行人如織。有錦衣華服的富商巨賈,有衣衫襤褸的江湖客,有蒙著麵紗的神秘女子,甚至還有幾個穿著異國服飾、金發碧眼的番邦人。但無論身份如何,所有人臉上都帶著一種奇特的狂熱——那是賭徒特有的眼神,貪婪、焦灼、興奮,如同即將渴死的人看見甘泉。
“公子,接引的人來了。”老海鬼低聲道。
前方人群中,一個矮瘦的老者緩步走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頭發花白稀疏,臉上皺紋深如溝壑,最奇特的是他的眼睛——左眼渾濁如蒙白翳,右眼卻清澈明亮,瞳孔深處似有星芒流轉。
老者走到船前,也不說話,隻是伸出枯瘦的手掌。
花癡開會意,取出玉符放在他掌心。老者用右眼仔細端詳片刻,點了點頭,將玉符交還,轉身便走。
三人對視一眼,躍下船跟了上去。
老者腳程不快,但步法奇特,每一步都踏在石磚的特定圖案上——有時踩“骰子”,有時踩“骨牌”,有時踩“籌碼”。花癡開注意到,凡是老者踩過的圖案,都會微微亮起一瞬,隨即恢複原狀。
“他在走陣。”花癡開心中了然,“這街道本身就是一座大陣,若踏錯一步,恐怕會有不測。”
七拐八繞,穿過三條喧鬨的賭街,老者在一座不起眼的小樓前停下。樓高三層,木質結構,門楣上掛著一塊黑匾,上麵無字,隻刻著一隻半睜半閉的眼睛——與花癡開玉符背麵的圖案一模一樣。
老者推門而入。門內是個狹長的過道,兩側牆壁上掛著油燈,燈焰竟是詭異的綠色。走過十步,眼前出現一道向下的石階,深不見底。
“三位請。”老者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如破風箱,“我家主人已在‘靜室’等候。”
花癡開沒有猶豫,當先走下石階。小七和阿蠻緊隨其後,三人呈三角陣型,互為犄角。
石階盤旋向下,約走了百級,眼前出現一扇青銅門。門上有兩個凹槽,形狀與花癡開手中的玉符完全吻合。
“需兩符同啟。”老者道,“公子持一符,老朽持一符。”
花癡開略一沉吟,將玉符放入左側凹槽。老者取出另一枚形製相同但略小的玉符,放入右側凹槽。
“哢噠”一聲輕響,青銅門向內打開。
門內是一間寬敞的石室。四壁空空,地麵正中鋪著一張巨大的白虎皮,虎皮上擺著一張矮幾,幾上有一壺茶、三個茶杯。矮幾後,盤膝坐著一個中年男子。
男子約莫四十許,麵容清臒,劍眉星目,鬢角微霜,穿著一身素白長衫,手中拿著一卷古書。見三人進來,他放下書卷,微微一笑:“癡開賢侄,一路辛苦。”
花癡開瞳孔驟縮。
這張臉,他見過——在夜郎七書房那幅泛黃的畫卷上。畫中人與父親花千手把臂同遊,意氣風發,畫旁題字:“知己司馬空,贈兄花千手。”
“你是……司馬空?”花癡開聲音冰冷。
“正是。”司馬空坦然承認,伸手示意,“請坐。茶是上好的龍井,剛沏的。”
小七和阿蠻全身肌肉繃緊,手已按在兵刃上。花癡開卻擺了擺手,走到矮幾前,在司馬空對麵盤膝坐下。
“你膽子不小。”花癡開盯著對方的眼睛,“殺了我父親,還敢讓我母親送來玉符,引我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