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雜貨店旁的光影憶棧與帶顏料香的指尖
梧桐街社區的“便民雜貨店”,總在清晨飄著桂花糕的甜香與礦物顏料的淡香——那是隔壁“光影憶棧”飄來的,像揉碎的影像記憶裹著老日子的溫度。我守在擺著暖爐的櫃台後,每天早上7點半,準能看見那個印著“東方紅照相館”的帆布工具匣出現在巷口,匣麵泛著洗舊的深灰色,邊角用細棉線補了四道補丁,針腳密得每厘米能藏6針,是林映棠怕磨壞修圖工具特意縫的。她總走在巷子內側的青石板路上,會繞到老照相館的櫥窗旁站兩秒(櫥窗玻璃上還貼著1980年的“拍照立等可取”木牌,字漆有點脫),左手攥著張折得方方正正的“今日修複清單”,右手輕輕扶著匣蓋,像護著滿匣的光影珍寶。
“光影憶棧”是老照相館改造的,門麵還留著當年的木質門框,上麵刻著“1965”——是林映棠父親開館的年份,也是林映棠第一次摸修圖筆的開始。門楣上掛著塊木質招牌,“光影憶棧”四個字是林映棠老伴1998年寫的,用赭石顏料,現在邊緣有點褪色,她每年都會用父親傳的細修圖筆補塗一遍,“這是他寫的字,得護著,就像護著當年他幫我整理老照片的手”。推開門的瞬間,最先聞到的是礦物顏料混著相紙的香氣——赭石的土腥味、群青的冷香、藤黃的暖甜,混在老相紙的陳舊味裡,是時光沉澱的氣息,“父親說‘這三種色,能調出當年巷裡的藍布衫、紅棉襖、黃土牆’”。
屋裡的光線總調得偏柔,天花板上掛著盞25瓦的暖光燈泡,罩著個舊玻璃燈罩,是1970年代的“上海牌”,林映棠說“強光會讓相紙變脆、顏料褪色,暖光護紙,也護著照片裡的人臉”。正中央的木質工作台,是當年父親的修圖台改的,桌麵被磨得發亮,泛著琥珀色的光,上麵留著密密麻麻的淺痕——是32年握修圖筆紮的,林映棠總說“這些痕是影像的腳印,不能磨掉”。桌角放著個舊搪瓷杯,裡麵盛著涼白開,杯壁上印著“東方紅照相館”,是1985年父親評“優秀攝影師”得的獎品,杯口有點缺角,是當年林映棠學徒時碰倒的,現在她還總用這杯子喝水,說“摸著缺角,像爸還在教我輕拿輕放”。
工作台上擺著三樣“光影印記”,每天林映棠都會先逐個用軟布擦一遍,動作輕得像怕碰醒沉睡的影像:
父親傳的照片修複工具組:1970年代上海產的,裝在深棕色牛皮盒裡,盒麵印著“上海美術用品廠”。裡麵有6支木質修圖筆(3支細筆用來補劃痕,筆鋒細得能描出人臉的皺紋;3支粗筆用來填色彩,筆杆纏著淡藍棉布——1985年父親怕她握滑纏的,棉布邊緣磨得發毛,卻依舊整齊)、3罐礦物顏料(赭石裝在紅瓷罐裡,群青在藍瓷罐,藤黃在黃瓷罐,都是父親1980年調的,罐底貼著紙條“赭石+藤黃=土黃,畫土牆;群青+白=淺藍,畫的確良”)、2塊修圖墊板(羊毛的,米白色,父親說“羊毛軟,不刮相紙,護著照片裡的衣紋”)。工具盒內側刻著“修照如修憶,急不得”,是父親用鋼針刻的,字跡有點淺,卻依舊清晰,林映棠閉著眼都能摸到那七個字,“像摸父親的手,粗糙卻踏實,握著就有準頭”。
跨年代相冊樣本冊:林映棠自己手工裝訂的,封麵是用1970年代的舊帆布做的,深灰色,上麵貼了張父親的工作照(1980年拍的,父親舉著相機,背景是照相館的紅磚牆)。樣本冊分四類,每類都用不同顏色的棉線裝訂:19601970年代黑白照(用黑繩,多是證件照、結婚照,比如“1972.林母結婚照,裙擺有劃痕,待補色”)、19801990年代彩色照(用彩繩,有全家福、生日照,“1985.林映棠與兒子周歲照,相紙泛黃,待去黃”)、2000年代數碼打印照(用藍繩,“2005.小孫生日照,蛋糕燭光暗,待調亮”)、老證件照(用紅繩,“1990.老周父工作證照,邊角卷,待壓平”)。每本相冊旁都貼著手寫標簽,用鋼筆寫的,字跡工整,空白處還畫著小相機圖案,紅筆標“急”,藍筆標“緩”,怕自己記混。
記滿影像故事的牛皮本:封麵是用父親的舊攝影圍裙布料改的,深灰色棉布,上麵還留著當年沾的顏料痕跡——是1985年父親常穿的圍裙,後來林映棠把它改造成了牛皮本封麵,“這樣爸就像還在我身邊,幫我記著照片的故事”。本裡的紙是泛黃的稿紙,某頁用藍墨水寫著“張奶奶:1978年結婚照(黑白,裙擺3道劃痕,用細修圖筆蘸清水輕擦後補色;色彩按當年‘的確良’藍調——群青+10%白,彆太亮;背景補紅雙喜,用粗筆蘸大紅顏料,邊緣要虛,像當年的手繪喜字;記她和爺爺‘拍照緊張’的故事——爺爺攥著衣角,奶奶忘了笑);老周:1998年社區全家福(部分人臉模糊,老周叔側臉缺,按1990年他的工作證照片補畫;中山裝是深灰——赭石+群青,領口畫3道線,是當年的樣式;記全家福拍攝的雨——那天淋了點雨,照片邊緣有點潮);小孫:2005年童年生日照(相紙泛黃,用去黃劑輕擦;蛋糕燭光調亮,用細筆蘸藤黃顏料補光;記他‘第一次吹蠟燭’的笑——嘴角翹得高,眼裡有光)”,每個故事旁都畫著小照片輪廓,細節記得清清楚楚。
工作室的老木櫃,是1970年代的舊檔案櫃改的,刷了清漆,櫃麵貼滿了街坊送的小紙條(“映棠,謝謝修好了我媽1975年的照片”“林奶奶,照片裡的姥姥真好看”)。櫃子分三層,每層都鋪著米白色羊毛墊,是用父親的舊圍巾改的:
上層:放著父親留下的未修複照片,每張都用透明塑料袋裝著,袋上寫著日期和故事:有1972年的父母結婚照(黑白,母親裙擺有3道劃痕,父親寫著“映棠,等你會修了幫媽補色,要按她當年的的確良藍”);有1985年的林映棠與兒子周歲照(相紙泛黃,邊角卷曲,父親寫著“拍於照相館後院,那天兒子哭了,哄了半小時才笑”);有1998年的社區全家福(部分人臉模糊,老周叔側臉缺,父親寫著“老周叔遲到十分鐘,拍時有點暗,映棠補畫時彆忘他的中山裝領口”);還有張1965年的父親工作照(黑白,父親舉著相機,背景是剛開張的照相館,父親寫著“映棠,這是爸的第一台相機,要留著”)。
中層:放著修複耗材和備用設備,分了小格:有不同型號的去黃劑(1990年代的“長城牌”,去黃不損相紙)、透明護相膜(用來保護修複好的照片)、壓紙機(1980年代的木質款,壓平卷曲的相紙)、軟毛刷(獾毛的,掃相紙灰塵)、調色盤(陶瓷的,父親傳的,分了小格,用來調顏料)、細棉簽(補小劃痕用),最底層壓著張紙條,是父親1980年寫的“補劃痕要輕,像拂去日子的塵;填色彩要準,像還原當年的暖——照片裡的人,要修得像活著一樣”。
下層:放著街坊送來的待修照片,每張都用米白色羊毛墊包著,寫著名字和需求:“李阿姨:1975年孩子滿月照,去黃;王爺爺:1988年軍裝照,補肩章;小夏:2008年畢業照,修模糊人臉”,包布上還留著街坊的筆跡,有的寫著“麻煩映棠了,不急”,有的畫著小笑臉,林映棠總說“這些字比錢珍貴,看著心裡暖,像街坊坐在我身邊說照片裡的日子”。
我整理貨架時,總看見林映棠在工作台前彎著腰,頭幾乎貼在相紙上,左手扶著照片,右手捏著細修圖筆,像在給影像拂塵。幫張奶奶修1978年結婚照的裙擺,她會先把照片放在羊毛墊上,用軟毛刷掃灰塵——毛刷的獾毛很軟,“這照片比小孫還大,相紙脆,掃快了怕刮破”。掃完灰塵,她會對著暖光燈舉著照片看,“燈光軟,能看清劃痕的走向,1978年的相紙薄,補的時候要順著紙紋”。
她從工具盒裡拿出細修圖筆,蘸了點清水,輕輕擦裙擺的劃痕,“先把劃痕潤軟,再補色,不然顏料會堆在上麵,不自然”。擦完劃痕,她在調色盤裡調“的確良”藍——群青顏料加了10%的白,調得淺而亮,“奶奶您看,這色跟當年您的裙子一樣,不深不淺,正合適”。她用細修圖筆蘸著顏料,慢慢填劃痕,筆鋒輕得像羽毛,“填要慢,一筆一筆,像縫補衣服的破洞,不能急”。補到第三道劃痕時,她會停下來,對著照片吹口氣,“讓顏料乾快點,不然會洇”。張奶奶蹲在旁邊看,手裡拿著個舊茶杯,杯壁上印著“東方紅”,笑著說“映棠啊,還是你懂我,這藍色跟我當年的裙子一模一樣,你看這裙擺,補得像沒劃過一樣”,林映棠也笑,眼裡泛著光,像映著當年的藍裙子:“您的日子金貴,這照片得修得真,讓您每次看,都像回到結婚那天”。
幫老周補1998年社區全家福的側臉,她會翻父親留下的《人像修圖手冊》——是1990年代的線裝本,紙頁泛黃,夾著當年的修圖草稿,某頁用鉛筆寫著“老周叔,1990年工作證照,中山裝深灰,領口3道線”。她戴著兩副老花鏡,手指在草稿上慢慢滑,“老周你看,這就是你叔當年的樣子,我按這草稿補,保準像他本人”。她從工具盒裡拿出粗修圖筆,調深灰色顏料——赭石加了點群青,調得沉而穩,“這色跟當年的中山裝一樣,不亮不暗”。補畫側臉時,她先描輪廓,再畫五官,“眼睛要畫得有神,你叔當年眼神亮,不能畫dull了”,畫到領口時,特意畫了3道線,“這是當年中山裝的樣式,你叔總愛把領口扣得嚴嚴的”。老周湊過來看,眼淚掉了下來:“像!太像了!我叔當年就這模樣,領口總扣得緊,現在看著照片,像他還在我身邊”,林映棠遞給他張軟紙巾,“您叔的樣子都在這照片裡,修好了,就能一直陪著您”。
有次修複時,林映棠在父親的修圖手冊裡發現張夾著的草稿——是1972年母親結婚照的裙擺補,上麵寫著“映棠,等你18歲,爸教你補這道劃痕”,是父親的字跡。那天她坐在工作台旁,眼淚掉在草稿上,暈開一小片墨痕,她趕緊用吸水紙擦乾淨,“不能讓眼淚毀了爸的心意”。擦乾眼淚,她繼續把張奶奶的結婚照修完才關店,“奶奶還等著看呢,爸也會支持我的”。
上午10點修複高峰過了,林映棠會來雜貨店買塊桂花糕——是老吳師傅按1980年代配方做的,桂花餡多,甜而不膩,“當年爸拍完照,總來買兩塊,一塊給我,一塊他自己吃,說‘這糕像照片裡的甜,有回味’”。她付賬時總會多給5毛錢,說“老吳你辛苦,淩晨就起來蒸,多給點買包煙”,老吳不要,她就說“下次多放勺桂花,當年的糕桂花多,香”。路過工作室時,她總會回頭看一眼,確認老木櫃關嚴了:“照片怕潮,關嚴了能護著它們,這是爸教我的”。有次下雨,她忘了關櫃門,趕緊跑回店裡,用乾羊毛墊擦裡麵的照片,擦了半小時,“怕相紙受潮變脆,這些照片是街坊的日子,不能壞”。
張奶奶總把老照片包在油紙裡拿來,油紙是1970年代的,上麵印著“梧桐街供銷社”:“映棠,這是我結婚照,你幫我修修,現在隻能在你這看見當年的藍裙子了,我都忘了自己年輕時的樣子”;老周幫她整理相冊樣本冊:“映棠啊,你這樣本冊亂了,我幫你把1970年的黑白照放一起,當年我爸的工作證照片就是你爸拍的”;就連剛搬來的00後租客小孫,也會周末來幫她記故事,“林奶奶,我幫您把照片故事輸進電腦,我爺爺也有張老軍裝照,我想知道他當年的樣子”。小孫輸數據時,林映棠就在旁邊念,念得很慢,怕小孫記錯:“張奶奶的照要補的確良藍,老周的照要畫3道領口線,小孫的照要調亮燭光”,念到故事細節時,還會補充“張奶奶結婚那天戴了紅圍巾,老周叔當年愛抽煙,小孫吹蠟燭時眯了眼”,小孫記完後,她還會檢查一遍,“怕漏了,耽誤街坊記照片裡的日子”。
有次社區搞“影像記憶展”,在廣場搭了臨時展架,林映棠帶著街坊的修複照片參展。當父親1972年留下的母親結婚照掛出來時,台下街坊都安靜了,連孩子都不鬨了,接著響起掌聲,李阿姨擦著眼淚說“這照片像回到了當年,我還跟你媽一起選過的確良布呢”。林映棠紅了眼,卻笑著說“沒想到爸當年的草稿,現在還能幫我修好媽的照片,以後我會幫更多人留住照片裡的日子”。
二、相紙旁的小忙碌與掌心的溫度
再次醒來時,鼻尖傳來一陣熟悉的赭石香——是剛調完顏料的緣故,指縫裡還沾著點群青顏料的細粒,是昨天幫張奶奶補裙擺時蹭的。我猛地睜開眼,“光影憶棧”的暖光落在工作台上,米白色羊毛墊上,張奶奶的1978年結婚照正躺在那裡,黑白相紙上,母親的藍裙子輪廓隱約,裙擺3道劃痕清晰可見;左手握著父親傳的細修圖筆,筆杆的淡藍棉布磨著掌心,有點癢;右手捏著塊調色盤,上麵還留著“的確良”藍的痕跡;脖子上掛著塊相機吊墜,是孫女用父親的舊相機零件改的,刻著“光影”二字,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右手食指第一節有道淡疤,是1998年補全家福時被修圖筆紮的,現在摸起來還能感覺到小小的凸起——我變成了林映棠。
“嘩啦”,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響,像父親當年幫我翻修圖手冊的輕響。我低頭看著張奶奶的結婚照,相紙薄得像蟬翼,邊緣有點卷,“得把這照的劃痕補完,把色彩填準,奶奶還等著給孫女看呢”。
手機在帆布工具匣裡震動,是老周發來的微信,語音裡帶著點急切,還夾雜著翻找東西的聲音:“映棠啊,我叔的全家福今天能補好嗎?明天家族聚會,娃們都要來看太爺爺的樣子,要是太急,我就先拿回去,不耽誤你”。我摸了摸口袋,裡麵隻剩65元錢——是昨天幫小孫修生日照賺的25元,加上之前攢的40元,總共65元。夠買塊桂花糕(5元),再給修圖筆買塊新羊毛墊(8元),剩下的52元得留著買去黃劑,李阿姨的滿月照還等著去黃。
“爸,今天我要幫張奶奶補結婚照,幫老周補全家福,您放心,我會修得準準的,不丟您的手藝”,我對著父親的修圖手冊小聲說,然後把張奶奶的結婚照放在工作台上,用軟毛刷掃灰塵。毛刷的獾毛很軟,掃過相紙時沒聲音,“這照有點潮,得先晾乾,不然補色會洇”,我把照片放在窗邊的木板上,讓風吹著,“風軟,晾得快,還不磨相紙”。
走到老木櫃前,我打開中層的門,拿出調色盤,裡麵的“的確良”藍顏料有點乾了,“得加點清水調軟,不然填色會不均”。我滴了兩滴清水在顏料上,用細修圖筆慢慢調,“爸說‘調顏料要順一個方向,不然會有氣泡,補在相紙上不好看’”。
剛把顏料調好,張奶奶就來了,手裡提著袋剛蒸好的饅頭,是她自己做的,還熱乎著:“映棠,麻煩你了,這饅頭你趁熱吃,補照片費眼,吃點東西有精神”。我笑著說“奶奶您坐,我馬上就補完,保證跟當年的裙子一樣藍”,然後把饅頭放在桌上,“您的心意我收下了,中午我就熱著吃”。
我拿起細修圖筆,蘸了點調好的“的確良”藍,輕輕填裙擺的第一道劃痕。筆鋒要輕,順著相紙的紋路,“像縫補衣服,一針一針,不能急”。填到一半,手突然抖了——是常年握筆落下的關節炎,疼得像有根針在紮,“得忍忍,奶奶還等著呢”,我用左手揉了揉右手,繼續填。
填完第一道劃痕,我對著暖光燈看了看,顏色很勻,跟相紙的底色很配,“奶奶您看,這道劃痕補好了,跟沒劃過一樣”。張奶奶湊過來看,笑著說“對!就是這個色!跟我當年的裙子一模一樣,你看這裙擺,多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