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熱鬨的是“撒穀種”儀式。道士們端著裝滿穀種的木鬥,站在廟門口往人群裡撒,金黃的穀粒像雨點兒似的落下來,人們伸手去接,搶到的趕緊揣進懷裡——這穀種據說撒到田裡能增產,就算不種地,揣著也能沾福氣。我那年搶到三粒,指甲蓋大小,黃澄澄的像金子。奶奶把它們拌在稻種裡,秋收時特意挑出最大的一穗稻子,穗粒飽滿得壓彎了稈,她用紅布包著掛在房梁上,說:“這是菩薩送來的好收成,得供著。”
廟後的空地上,有個穿藍布衫的先生擺著卦攤,簽筒裡的竹簽“簌簌”響。有個年輕媳婦搖了簽,先生看了看說:“是上上簽,婆家待你會像親閨女。”媳婦紅著臉笑,往卦攤前的銅盒裡放了兩個銅板,腳步輕快地走了。陽光穿過卦攤的布簾,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希望。
四、廟會核心:朝拜與市井煙火
一)濟安裡的莊重
蘇坡橋的濟安裡,平日裡是青瓦灰牆圍出的寂靜角落,牆根的青苔能數出年輪。可到了廟會,這裡就成了成都人心裡的“聖地”,香火氣從黎明纏到日暮,連風都帶著柏枝的清苦。
大院正中的神龕被擦拭得發亮,東嶽菩薩的彩塑端坐其上,藏青官袍上的團龍補子用金粉新描過,在香霧裡閃著柔和的光。供桌上的供品擺得像座小山:紅蘋果碼成金字塔,糕點疊成蓮花狀,還有整隻的鹵雞,油亮的皮上撒著芝麻,香得能勾來巷口的野狗。最顯眼的是那對六尺高的巨香,紅漆裹著竹骨,點燃的煙柱直衝天棚,在梁上繞出淡淡的雲,把梁上棲息的燕子都熏得撲棱棱飛。
香客們從四麵八方湧來,把茶館、客棧擠得滿滿當當,連街邊的石階都坐滿了人。有個裹著小腳的老太太,由孫子攙扶著,一步一挪地往神龕前挪,她的藍布帕子沾著露水,手裡攥著三炷香,香灰積了長長一截也舍不得撣。“菩薩保佑,孫兒明年能中個秀才。”她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裡的葉子,額頭磕在蒲團上,發出“咚”的輕響,額角很快紅了一片。穿短打的莊稼漢則直接跪在泥地上,粗糙的手掌拍著膝蓋:“求菩薩給場好雨,麥子彆旱死!”孩子們不懂這些,被大人按著磕頭時,眼睛卻偷偷瞟著供桌上的糕點,嘴角還掛著沒擦乾淨的糖渣。
管事的道士穿著藏青道袍,手持拂塵站在神龕側,每過一個時辰就敲響銅鈴,“叮——”的一聲脆響裡,香客們齊刷刷地低頭,連哭鬨的嬰兒都突然安靜。有個外地來的商人,對著菩薩恭恭敬敬作揖,他的皮箱放在腳邊,鎖扣上還掛著旅途的塵土。“聽說這裡的菩薩靈驗,”他跟旁邊的香客搭話,“我這次來批貨,求個順順當當。”香客笑著點頭:“放心,濟安裡的菩薩,最懂咱老百姓的心思。”
二)街頭的熱鬨市井
從濟安裡出來,轉個彎就跌進煙火蒸騰的市井。街巷像被打翻的百寶箱,什麼新奇玩意兒都有,叫賣聲、歡笑聲、鑼鼓聲纏在一起,比廟裡的鐘聲更讓人心裡發燙。
小吃攤一個挨一個,糖油果子在滾油裡“滋滋”冒泡,裹著芝麻的琥珀色外殼咬下去,焦糖的甜混著麵香在舌尖炸開;蛋烘糕的小銅鍋轉得飛快,攤主左手翻鍋,右手往糕裡塞餡料,奶油、肉鬆、榨菜,要啥有啥,遞到手裡時還燙得直換手。有個穿學生裝的姑娘,舉著個夾了奶油的蛋烘糕,小口小口地咬,糖霜沾在嘴角,像隻偷食的貓。
耍把戲的場子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吞劍的藝人袒著胸脯,鐵劍一寸寸往喉嚨裡送,看客們的呼吸都跟著屏住,有個小媳婦嚇得捂住眼,卻從指縫裡看得更緊;吐火的師傅喝口烈酒,“呼”地噴出半尺高的火苗,映得他滿臉通紅,火苗落時,他手裡突然多了朵絹花,遞給前排的老太太,逗得老人笑出滿臉皺紋。木偶戲的戲台布一搭,“孫悟空”就蹦出來,金箍棒耍得呼呼響,“妖怪”剛一露頭,就被孩子們的喊打聲嚇跑。
賣小玩意兒的攤位前,孩子們吵成一團。琉璃咯嘣脆吹得“嗡嗡”響,竹蜻蜓轉著圈飛向天空,泥人張捏的“喜神”像極了巡遊時的模樣,連“無常”的紅舌頭都做得活靈活現。姑娘們在繡花攤前挑挑揀揀,紅頭繩要最豔的,帕子上的鴛鴦得是戲水的,有個梳雙辮的姑娘,把挑好的帕子往身後藏,臉卻紅得像帕子上的胭脂。小夥子們則圍著木劍攤打轉,拿起劍比劃著“喜神”巡遊的架勢,“哈”的一聲喊,驚飛了簷下的麻雀。
老茶館的門檻都快被踏平了。茶倌提著長嘴銅壺,穿梭在八仙桌間,“嘩啦”一聲,滾燙的開水精準地衝進蓋碗,茶葉在水裡打著旋兒。茶客們嗑著瓜子,聊著廟會的新鮮事:“今早‘無常’的刀看著真,嚇哭了王屠戶家的小丫頭!”“我瞅見打金章的擂台,有個後生拳頭硬得很!”牆角的算命先生眯著眼,手指掐算著什麼,他的幡子上寫著“指點迷津”,被風吹得獵獵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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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廟會高潮:東嶽菩薩起駕
一)起駕前的期待
農曆二月十三,廟會的最後一天,天還沒亮透,蘇坡橋的街巷就已醒了。青石板路上的露水還沒乾,鄉民們揣著紅布包好的香燭,像趕早集似的往濟安裡湧,布鞋踩在水上,濺起細碎的水花,那聲音裡全是按捺不住的急切。
我前一晚就纏著大哥:“明天一定要帶我去看菩薩起駕!”大哥被磨得沒法,隻好應下。天剛蒙蒙亮,我就拽著他的衣角往濟安裡跑,冷風灌進領口,卻絲毫不覺得冷。到了濟安裡門口,隻見十多個把門人背著手站成排,青布短褂上繡著“護駕”二字,個個腰板挺直,像兩排鐵塔。有個絡腮胡大漢嗓門洪亮:“裡頭正給菩薩換袍呢,鄉親們稍等,起駕時自會開門!”人群裡有人踮腳張望,有人急得搓手,我扒著門縫往裡瞅,隻看見院裡晃動的人影和飄出的香煙,心裡像揣了隻兔子,怦怦直跳。
回到家時,大哥、二哥已從柴房搬出三條高板凳,在門口街邊擺成一排。我趕緊爬上去坐好,板凳腿在青石板上晃悠,嚇得我緊緊抓著凳沿。街坊四鄰也都出來了,張嬸端著針線筐,邊納鞋底邊等;王大爺蹲在牆根,抽著旱煙袋,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快到辰時,濟安裡大院突然傳出“咚——咚——”的鼓聲,緊接著鞭炮“劈裡啪啦”炸響,紅紙屑像蝴蝶似的飛出院牆。大哥猛地站起來:“快!家裡人都出來!菩薩要起駕了!”屋裡的奶奶、母親趕緊跑出來,連剛會走路的小侄兒都被裹在繈褓裡抱出來,一家人擠在板凳後,脖子伸得像鵝,眼巴巴望著濟安裡的方向。
二)鳴鑼開道與“喜神”續演
沒一會兒,濟安裡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人群像被風吹的麥浪般自動分開,讓出一條丈寬的通道。兩個穿古代衙役服飾的年輕人,抬著麵直徑三尺的大鑼走在前頭,鑼邊係著紅綢,隨著腳步輕輕擺動。他們每走三步就掄起鑼槌,“鏜——”一聲巨響,震得人耳朵嗡嗡響,連牆角的青苔都像在發抖。“讓讓咯!菩薩起駕咯!”他們中氣十足地喊著,聲音裹著鑼聲滾過街巷,連趴在房簷上的貓都被驚得豎起尾巴。
我坐在板凳上,視線剛過人群頭頂,可後麵又湧來些人,像一堵肉牆擋住了大半。二哥索性把我架到他肩膀上,視野瞬間開闊——大鑼後麵跟著十多麵彩旗,紅的、黃的、藍的,旗麵上繡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被風一吹,獵獵作響,像一片流動的彩雲。彩旗隊後麵,又是一撥撥“喜神”,打頭的還是那兩個敲鑼的小男孩,隻是這會兒臉上多了層薄汗,胭脂被暈開些,倒添了幾分憨態。他們的鑼聲更急了,“當當段段”像在催著時光往前跑。
“犯人”們比早上更活躍了,有個穿囚服的小夥故意把木枷往地上拖,發出“嘩啦”的響聲,引得路邊的狗跟著狂吠。押解的“小鬼”猛地拽繩,他就順勢往地上一撲,卻在快落地時穩穩撐住,逗得圍觀的姑娘們捂著嘴笑。“無常”們依舊凶神惡煞,有個“無常”路過小吃攤時,突然朝攤主做了個鬼臉,攤主嚇得手一抖,糖油果子掉進了油鍋,濺起一串油星子,兩人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掛天燈的青年們雖沒點燈,可黑衣黑褲在陽光下泛著啞光,腰間的絲絛繃得筆直,走得比誰都穩,像一群沉默的守護神。
三)菩薩出巡的震撼
“喜神”隊伍剛過一半,突然有人喊:“來了!菩薩來了!”人群像被潑了熱水的螞蟻,瞬間沸騰起來。我在二哥肩上晃了晃,看見遠處出現一片金光——那是東嶽菩薩的轎子!
抬轎的是八個清一色穿青布短打的壯漢,他們胸脯挺得老高,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隨著腳步滾動。轎子比我想象中更氣派:紅漆轎身被打磨得發亮,像裹了層蜜糖;四角掛著銀鈴,走一步響一聲,“叮鈴鈴”的脆響混著鑼鼓聲,格外好聽。轎壁上用金粉畫著“八仙過海”,鐵拐李的葫蘆、呂洞賓的劍,都像要從木頭裡跳出來似的。最妙的是轎頂,塑著隻展翅的金鳳凰,陽光照在鳳凰翅膀上,金粉簌簌往下掉,像撒了把星星。
轎門沒掛全簾,能清楚看見裡麵的東嶽菩薩:頭戴烏紗帽,帽翅微微顫動;身穿藏青官袍,胸前繡著團龍補子;臉是瓷白的,眉眼畫得極俊,三綹青須垂在胸前,嘴角帶著絲淺笑,仿佛看透了人間煙火。有個老婆婆見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雙手舉著香,嘴裡念叨:“菩薩保佑孫兒平安長大,我願折壽十年……”她的聲音抖得厲害,香灰掉在棉襖上,燙出個小洞也沒察覺。
轎子慢慢往前走,壯漢們的腳步踏在青石板上,“咚、咚”像敲在人心上。街道兩旁的人“唰”地全跪了,連穿西裝的洋學生都跟著彎了腰。有個賣花姑娘,慌忙把手裡的茉莉花往轎子裡遞,花串子掉在地上,被轎子碾過,留下一路清香。無數信徒舉著點燃的香,跟在轎子後麵,香火連成一片紅霧,從濟安裡一直蔓延到半裡外的石橋,像一條虔誠的長龍。我在二哥肩上數著跟轎的人,數到一百就數不清了,隻覺得那片紅色的香火,比天上的太陽還要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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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萬人空巷的追隨
轎子走到石橋時,突然停了。領頭的袍哥喊了聲“歇腳”,八個壯漢才鬆了肩,抹著汗往旁邊的茶館去。菩薩的轎子就停在橋中央,像座小廟,香客們趕緊圍上去磕頭,把供品往轎前的竹籃裡塞——有染紅的雞蛋,有剛蒸的米糕,還有小孩戴舊的銀鎖,說是讓菩薩“認認親”。
我趁機溜到轎邊,踮著腳往裡看,發現菩薩的官袍袖口磨出了毛邊,青須也掉了幾根,露出裡麵的竹篾骨架。可不知怎的,看著這有點“破舊”的菩薩,心裡反倒更親了——他不像廟裡的神像那麼遠,倒像個會累、會老的長輩,默默聽著人們的心裡話。
歇了盞茶的功夫,轎子又動了。這次跟在後麵的人更多了,連賣菜的阿婆都挑著空擔子跟著走,說要沾沾菩薩的福氣。有人喊著號子,有人唱著祈福的歌謠,還有小孩吹著柳笛,聲音細細的,像在給菩薩引路。我跑在轎子側麵,看見陽光穿過香火,在菩薩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淺笑仿佛更深了些,像是在說:“知道了,都知道了。”
走到街尾時,太陽已經爬到頭頂。大哥拽住我說:“該回家了,菩薩要回廟了。”我回頭看,那頂紅轎子在人群裡忽隱忽現,金鳳凰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在慢慢飛走。可我知道,它沒走——它藏在香客們的笑裡,藏在飄遠的鑼聲裡,藏在每個盼著日子越來越好的成都人心裡。
六、廟會尾聲:散場與餘韻
夕陽把蘇坡橋的青石板路染成蜜糖色時,廟會的人潮終於像退潮的海水,慢慢往家淌。我和大哥、二哥走在回家的路上,鞋底沾著的糖渣子粘住了小石子,走一步“嘎啦”響。風裡還飄著柏枝香和油炸味,混著遠處隱約的鑼鼓聲,像一首沒唱完的歌。
路過茶館時,聽見裡頭還在吵吵嚷嚷。張大爺正拍著桌子說:“那‘無常’的刀是假的!我看見他卸妝時,刀把是用竹棍做的!”李叔不服氣:“假的又咋了?那氣勢,真能鎮住邪祟!”茶倌提著銅壺添水,笑著接話:“要我說,掛天燈才叫絕,夜裡看像火龍,把月亮都比下去了!”這些話混著茶葉的清香飄出來,聽得人腳步都沉了些,總想再回頭看看,好像廟會還在身後熱鬨著。
家裡的灶房已經飄出飯菜香。奶奶正把給菩薩上過供的桂花糕切成小塊,每塊都裹上油紙,說要分給街坊:“沾了福氣的東西,得大家分著吃才靈。”爺爺蹲在門檻上,用布擦著那麵小鑼——早上敲鑼的小男孩把鑼忘在了茶館,被他撿了回來。“明兒送回去,”爺爺邊擦邊說,“這鑼聲脆,明年還能派上用場。”我摸了摸鑼麵,冰涼的金屬上還留著敲出的凹痕,像刻著今天的熱鬨。
扮“喜神”的小夥們也在收工。穿“無常”戲服的張家小子,正被一群小孩圍著問:“你的腸子是真的嗎?”他扯下假大腸,露出裡麵的棉絮,哈哈大笑:“傻娃,是棉花做的!”掛天燈的青年們把油燈卸下來,燈盞裡還剩點油,他們就著油搓搓手,說:“這油沾了人氣,來年準能順順當當。”碼頭的賬房先生提著錢袋過來,給每人發賞錢,銅板在手裡叮當作響,比廟裡的鐘聲還讓人歡喜。
天慢慢黑透了,星星一顆接一顆冒出來。蘇坡橋的街巷裡,偶爾還有晚歸的人哼著廟會聽來的小調,或是小孩哭著要糖油果子。我趴在窗台上,看見濟安裡的方向還亮著燈,大概是師傅們在給菩薩卸妝、擦轎子。風從巷口吹過,帶著點涼意,卻不冷——心裡揣著廟會的熱乎氣,連冬夜都變得暖烘烘的。
七、廟會的餘溫:浸潤生活
廟會的熱鬨像灶膛裡的炭火,就算熄了明火,餘溫也能焐熱好幾天的日子。那些在廟會上沾染的喜氣、聽來的道理、嘗到的甜味,像撒在土裡的種子,悄悄在尋常日子裡發了芽。
清晨的菜市場最先醒過來。賣菜的阿婆把菠菜紮成整整齊齊的小捆,胡蘿卜擺成一圈圈的同心圓,最中間臥著顆滾圓的白菜,綠得發亮——這是她昨兒在廟會上學的擺法,“供菩薩的菜要周正,給人吃的更得像樣”。有個穿短打的漢子提著籃子過來,指著新上市的豌豆尖問價,阿婆笑著說:“這是‘撒穀種’那天收的頭茬,沾了菩薩的光,嫩得能掐出水!”漢子多買了兩把,說要給娃做豌豆尖蛋湯,“讓娃也沾沾靈氣”。露水打濕了菜攤的竹篾,陽光透過水珠,在青菜葉上折射出細碎的彩虹,像把廟會的彩光揉進了煙火裡。
學堂的窗欞上還飄著廟會的餘音。先生講《論語》講到“見善則遷”,突然放下戒尺,指著窗外蹦跳的麻雀說:“昨兒‘無常’的刀雖說是假的,可那股子威懾勁兒,是要教咱們彆做虧心事。就像打金章的擂台,真本事才站得住腳,做人也一樣,得憑良心。”坐在後排的二柱突然紅著臉舉手:“先生,我昨兒幫賣糖畫的劉師傅撿了攤子,他還誇我來著。”先生點點頭,從抽屜裡摸出顆水果糖:“這是你應得的,比廟會上猜燈謎得的糖更甜。”陽光穿過先生的鏡片,在課本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把“善”字照得格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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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上的犁耙也帶著廟會的節奏。王大伯扶著犁杖,腳步踏得“咚咚”響,像跟著舞龍的鼓點。他說:“菩薩的轎子從地頭過了,今年的地得耕得深些,才對得起這份照看。”犁尖劃破的泥土裡,還混著幾星香灰——那是昨兒跟轎的香客掉落的,被晨露泡得軟軟的。他特意讓犁耙繞著香灰走,“這是沾了仙氣的土,得留著種穀子”。旁邊的麥地剛冒出青苗,葉片上的露珠滾來滾去,像攢了一整夜的廟會碎光。
孩子們的遊戲裡全是廟會的影子。二柱搶著戴那頂撿來的“無常”帽,帽簷歪在一邊,用墨汁在臉上畫了兩撇胡子,舉著根木棍當刀,追得女孩子們尖叫。“我是‘無常’,專抓調皮鬼!”他故意粗著嗓子喊,卻在追過賣糖葫蘆的攤子時,偷偷咽了口唾沫。女孩子們則把紅綢帶係在辮子上,模仿廟會裡的“喜神”巡遊,舉著自家做的小燈籠,踩著碎步喊:“恭喜恭喜!”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把廟會上搶來的穀種塞進布娃娃的口袋,說要給娃娃“種出個糖果樹”。
連家裡的灶台上都飄著廟會的味。奶奶把給菩薩上過供的桂花糕切成小塊,裹在油紙裡分給街坊。張嬸咬了一口,眯著眼說:“這糕比往年的甜,是菩薩添了蜜吧?”奶奶笑得皺紋都堆起來:“是人心甜,糕才甜。”母親則把廟會上買的新竹籃擺在灶邊,籃子裡盛著剛摘的辣椒、茄子,紅的紅、紫的紫,像把廟會的彩棚搬進了廚房。傍晚燒火時,柴火“劈啪”響,恍惚間竟像聽到了廟會上的鑼鼓聲。
八、歲月流轉:廟會的傳承與變
日子像茶館裡續了又續的茶水,一年年淡下去,卻總留著股回甘。成都的廟會也在變,老的規矩添了新花樣,像老槐樹抽出的新枝,看著陌生,根卻還紮在原來的土裡。
“喜神”的裝扮漸漸換了模樣。有年輕小夥嫌“無常”的假刀不夠嚇人,偷偷往刀身上抹了熒光粉,夜裡巡遊時,刀身泛著幽幽的綠光,嚇得膽小的姑娘直躲,卻惹得孩子們追著看。掛天燈的油燈也換了,玻璃罩子護住火苗,風再大也吹不滅,燈芯換成了洋蠟,亮得能照見人影。有回巡遊遇上雨天,老式油燈早就滅了,新燈卻照樣亮成一條河,穿蓑衣的看客們說:“這新法子好,老天爺都擋不住熱鬨。”
舞龍的隊伍也添了新招式。請來的廣東師傅教了“醉龍”,漢子們故意趔趄著腳步,龍身像喝多了酒似的東倒西歪,龍尾掃過觀眾時,還會甩下幾滴水珠,逗得人群笑成一團。可老人們還是愛瞧老法子的九節龍,看赤膊的漢子們吼著號子,把龍舞得騰雲駕霧,金粉落在汗津津的脊梁上,像給力氣鍍了層光。“新的花哨,老的實在,”爺爺邊看邊說,“就像過日子,既要新鮮勁,也得有老根。”
打糍粑的石臼旁多了台鐵機器,“嗡嗡”轉著,轉眼就把糯米碾成了泥。年輕人圖省事,排隊等著機器打出來的糍粑,可老師傅還是守著石臼,掄著木槌慢慢捶。“機器打的沒嚼勁,”他邊捶邊說,“過日子急不得,糍粑也得慢慢捶才香。”有個城裡來的姑娘不信,嘗了機器打的,又嘗了石臼捶的,咂咂嘴說:“還真是老法子的更糯。”老師傅得意地笑,木槌落得更響了。
猜燈謎的彩條上,新謎語越來越多。“鐵盒子,跑得快,喝汽油,不吃菜”——答案是汽車,孩子們搶著答,聲音脆得像廟裡的銅鈴。可老謎語總也少不了,“小時穿黑衣,大時穿綠袍”還是青蛙,“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還是大蒜。有回我帶小侄兒猜謎,他指著新謎語說“簡單”,卻對著老謎語犯了難,我笑著教他:“這些老謎語,藏著你太爺爺那會兒的日子呢。”
九、記憶深處的廟會
後來我走了很多地方,見過比成都廟會更盛大的燈展,吃過比糍粑更精致的點心,可心裡總空落落的,像少了塊最軟的糯米。
在上海的遊樂場坐過山車時,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突然就想起蘇坡橋的青石板路——二哥把我架在肩上看菩薩起駕,他的肩膀硌得我大腿疼,可視野裡的紅轎子、金鳳凰、香火長龍,比過山車更讓人暈乎乎地歡喜。在廣州的茶樓吃機器打的糍粑,甜得發膩,卻嘗不出石臼捶打的韌勁,嘗不出老師傅額頭的汗珠掉進糯米裡的鹹,嘗不出街坊們圍著石臼說笑的暖。在南京的燈會上猜電子謎語,答對了會亮燈,可沒有穿長衫的先生笑著遞來水果糖,沒有紮羊角辮的小姑娘拽著爺爺的袖子撒嬌,連燈籠的光都帶著股冷意。
有年冬天在異鄉街頭,聽見鑼鼓聲突然炸響,回頭一看,是支舞龍隊正經過。紅綢裹著龍身,金鱗在路燈下閃,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少了青石板上的腳步聲,少了看客們“好!好!”的吆喝,少了龍身上掉落的金粉沾在臉上的癢。那一刻,眼淚突然湧上來,才明白我想念的不是廟會的熱鬨,是那種把日子過成廟會的認真勁兒:苦了,就扮回“犯人”笑一笑;難了,就拜拜菩薩求個盼頭;樂了,就敲鑼打鼓讓全世界都知道。
再回成都時,蘇坡橋的廟會還在辦。濟安裡的木門刷了新漆,可門軸轉動的“吱呀”聲,還和我小時候聽的一樣。我又擠在人群裡看菩薩起駕,這次是我把小孫子架在肩膀上,他的小手揪著我的耳朵,像當年我揪著二哥的一樣。“爺爺,菩薩真的能聽見我們說話嗎?”他仰著小臉問,睫毛上沾著陽光的金粉。
我指著遠處的香火,那裡的青煙正慢慢飄向天空,像無數隻手在輕輕搖晃。“你看,”我說,“香灰飄的方向,像不像菩薩在點頭?”
夕陽把龍燈的影子拉得老長,金粉落在小孫子臉上,他咯咯地笑,像極了當年的我。突然就懂了:成都的廟會從來沒散過。它在龍燈的金鱗裡,在糍粑的甜香裡,在“喜神”巡遊的鑼聲裡,在每個把日子過得熱熱鬨鬨、認認真真的成都人心裡。一年年,一代代,亮得像掛天燈的夜,暖得像菩薩轎前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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