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詩歌的璀璨星河中,元稹如一顆兼具鋒芒與溫潤的星辰。他的詩既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深情決絕,也有“田家衣食無厚薄”的民生關懷;他的人生既經曆過朝堂的風刀霜劍,也沐浴過巴蜀的煙雨晴嵐。兩次入蜀的經曆,尤其是在通州今四川達州)的困頓歲月,不僅重塑了他的詩風,更讓他與這片土地結下了跨越千年的羈絆。如今,當達州人在正月初九登上鳳凰山,當戛雲亭的風拂過新刻的詩碑,我們仍能聽見這位詩人與巴蜀的對話——那是苦難中的堅守,是詩文中的慈悲,是民俗裡的傳承,亦是與知己的浪漫回響。
一、元稹生平:在宦海與詩壇間行走的孤臣
元稹779—831)的一生,是中唐文人“達則兼濟”與“窮則獨善”的典型縮影。他出身北魏宗室鮮卑拓跋氏後裔,卻自幼飽嘗寒門之苦。八歲那年,父親元寬病逝,母親鄭氏帶著他與三個弟弟寄居於鳳翔舅舅家。這位“賢而文”的母親,用“親授書傳”的方式為子女開蒙,在“夜課於深室之內,晝課於素屏之前”的嚴苛教養中,元稹九歲便能“屬文”,十五歲以明經科及第,成為唐代科舉史上最年輕的及第者之一。
青年時期的元稹,懷揣著“致君堯舜”的理想踏入仕途。貞元十九年803年),他與白居易同登書判拔萃科,授秘書省校書郎,二人自此結為終生摯友,“始相知於長安,攜手於洛陽,唱和於江湖”。元和元年806年),元稹應製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以第一名的成績授右拾遺,正式踏入朝堂。彼時的他,鋒芒畢露,在《論教本書》《論諫職表》等奏疏中直言不諱,彈劾貪腐、指陳時弊,甚至當麵指責憲宗“陛下往年勵精求治,今則稍怠”,其剛烈性格可見一斑。
然而,直言敢諫的代價是頻繁的貶謫。元和五年810年),元稹因彈劾河南尹房式,遭權貴構陷,貶為江陵士曹參軍;元和十年815年),他因支持裴度討伐淮西藩鎮,被政敵以“結交宦官”為由彈劾,貶為通州司馬;長慶二年822年),他雖一度拜相,卻因卷入黨爭,僅三個月便被罷相,外放同州刺史、越州刺史……半生的宦海浮沉,讓他從“殿前直諫”的憤青,蛻變為“漸知世事皆虛幻”的智者,而這種蛻變,在巴蜀的煙雨中尤為顯著。
在文學領域,元稹的成就與他的仕途一樣跌宕而耀眼。他與白居易共同倡導“新樂府運動”,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力求用詩歌反映民生疾苦。《田家詞》中“六十年來兵簇簇,月月食糧車轆轆”,以農民的口吻控訴戰亂之苦;《織婦詞》裡“東家頭白雙女兒,為解挑紋嫁不得”,揭露了宮廷苛政對民間的壓榨。這些詩作語言通俗如話,卻字字泣血,被譽為“詩史”。
而他的愛情詩與悼亡詩,則展現了鐵骨之外的柔情。妻子韋叢去世後,他寫下《遣悲懷三首》,“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一句,道儘患難夫妻的生死深情;《離思五首》中“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更是以滄海巫山喻亡妻,成為中國愛情詩的巔峰之作。此外,他的傳奇《鶯鶯傳》以細膩筆觸描繪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悲劇,為元代王實甫《西廂記》提供了藍本,可見其文學創造力的多元。
這位集鬥士、詩人、情人於一身的文人,注定要與巴山蜀水相遇。當他第一次踏上蜀道,當他在通州的茅屋裡病中驚坐,當他在錦江畔與薛濤唱和,命運早已為他與這片土地寫下了不解之緣。
二、初入東川:梓州的監察禦史與詩酒風流
元和四年809年)春,31歲的元稹以監察禦史身份出使劍南東川治所梓州,今四川三台),這是他與巴蜀的第一次相遇。此行的官方任務是查辦前東川節度使嚴礪的貪腐案,而這場看似普通的公務,卻成了他人生與詩風的重要轉折點,更讓他邂逅了與薛濤的一段詩壇佳話。
1.蜀道上的風霜與詩行
從長安到梓州,元稹走的是“駱穀道”——這條穿越秦嶺的古道,以險峻著稱,“七盤九折,猿啼鳥怨”。他在《使東川》組詩中詳細記錄了這段旅程:行至駱穀時,恰逢春雨連綿,“棧雲欄月愁忙殺,明日騎驢複西去”,道儘旅途的奔波;過青山驛時,見壁上前人題詩,“郵亭壁上數行字,崔李題名王白詩”,頓生“人生何處不相逢”的時空之歎;抵褒城時,正值花期,“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借賞花醉酒排遣羈旅的孤寂。
這些詩作不同於他早年的諷喻詩,少了鋒芒,多了對自然與人生的細膩感悟。在《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館,夜對桐花,寄樂天》中,他寫道:“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澹不勝情,低回拂簾幕。葉新陰影細,露重枝條弱。夜久春恨多,風清暗香薄。”月光、桐花、夜風,在他筆下交織成一片朦朧的愁緒,這種“以景寓情”的筆法,正是蜀地煙雨對他詩風的最初浸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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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梓州的鐵麵禦史與民生情懷
抵達梓州後,元稹迅速投入查案工作。嚴礪在任期間,曾借“討伐劉辟叛亂”之名,大肆掠奪瀘州、合州等地百姓的田宅,甚至擅自增加賦稅,“沒入百姓產業八十餘戶,稅外加征錢帛數十萬”。當地百姓敢怒不敢言,直到元稹到來,才看到希望。
這位年輕的監察禦史展現了驚人的魄力與細致:他逐一核查嚴礪的卷宗,傳喚涉案百姓與官吏對質,甚至親自前往被掠奪的田宅實地勘察。在《彈奏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狀》中,他詳細列舉了嚴礪的12條罪狀,包括“擅收沒百姓田宅”“稅外加征”等,字字確鑿。最終,朝廷下令為88戶百姓平反,歸還田宅,嚴礪雖已病逝,其下屬也均被追責。此事過後,“東川百姓歌舞於道,呼元稹為‘元青天’”。
查案之餘,元稹深入了解蜀地民生。他在《估客樂》中記錄了梓州商人的生活:“估客無住著,有利身則行。出門求火伴,入戶辭父兄。”通過商人的視角,展現了蜀地商業的繁榮與百姓的生存哲學。他還走訪鄉村,見農民“終歲服勞役,不得避炎涼”,寫下《農父》一詩:“農父冤辛苦,向我述其情。難將一人農,可備十人征。”這種對底層的關懷,為他後來在通州的作為埋下伏筆。
3.與薛濤的詩壇邂逅:錦江畔的浪漫回響
在梓州,元稹與蜀中才女薛濤的相遇,成為一段流傳千古的詩壇佳話。薛濤出身官宦之家,自幼隨父入蜀,後因父亡淪為樂伎,卻以詩名動一時,與韋皋、武元衡等蜀地官員多有唱和,人稱“女校書”。
元稹早聞薛濤詩名,抵達梓州後便主動邀約。二人在錦江邊上的浣花溪畔相見,薛濤以《池上雙鳥》相贈:“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詩中以雙鳥喻知己,含蓄表達了傾慕之情。元稹則回贈《贈薛濤》:“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彆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將薛濤與卓文君並提,讚其才思敏捷、文章華美。
此後的數月裡,二人時常在梓州的亭台樓閣間唱和。薛濤的詩清麗婉約,如《送友人》:“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裡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元稹的詩則豪放深情,以《寄贈薛濤》回應:“彆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他們的唱和之作,既有對時局的感慨,也有對彼此才華的欣賞,更有一絲朦朧的情愫在字裡行間流淌。
薛濤曾特製“薛濤箋”相贈——這種以芙蓉花汁染成的桃紅色小箋,小巧雅致,正適合書寫短詩。元稹收到後,在箋上寫下“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足見珍視。這段情緣雖因元稹離蜀而終,卻為蜀地詩壇留下了許多動人的詩篇,成為錦江畔一道永不褪色的浪漫風景。
元和四年809年)冬,元稹完成使命離蜀,他在《東川彆舍弟樓》中寫道:“階前春色濃於酒,牖外秋聲碎似珠。今夕秦天一雁過,去年蜀地百花開。”字裡行間,已流露對蜀地的眷戀,更藏著對這段詩酒情緣的不舍。他不會想到,五年後,他將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且是以一種更為困頓的方式。
三、再貶通州:達州的困頓歲月與生命覺醒
元和十年815年),元稹因卷入“王叔文集團”餘黨案,被貶為通州司馬,這是他第二次入蜀,也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歲月。通州今四川達州)地處川東,在唐代屬偏遠之地,“地多瘴氣,民少讀書,俗尚巫鬼”,而正是這片土地,讓他完成了從“憤青禦史”到“智者詩人”的蛻變。
1.赴任途中的絕望與堅守
從長安到通州,路程比赴梓州更遠,且多為荒僻之地。元稹出發時便身患疾病,“病驄猶向瘴江行”,一路顛沛流離。他在《酬樂天得微之詩知通州事因成四首》中描述:“蠻地無霜雪,逐臣稀物役。唯恐遠歸來,表是身非實。”可見其內心的絕望。
行至青山驛時,他想起五年前出使東川時曾在此停留,物是人非,感慨萬千,寫下《青山廟》:“惆悵青山路,煙霞老此人。隻應鬆自立,而不與君春。”詩中的“青山”既是實景,也是他對命運的隱喻——即便身處絕境,也要如青鬆般自立。
六月,元稹終於抵達通州,迎接他的不是官舍,而是“荒祠古柏”。他在《敘詩寄樂天書》中寫道:“通之地,濕瘴卑褊,人士稀少,近荒雜獠。邑無吏,市無貨,百姓茹草木,刺史以下,計粒而食。”初到之時,他隻能借居在州河對岸的開元寺,“僧房破落,四麵通風”,夜晚聽著“獠人”的歌聲,思鄉之情難以抑製。
更讓他痛苦的是疾病。通州的濕熱氣候讓他患上瘧疾,“一臥十餘日,頭眩不能起”,甚至一度瀕臨死亡。他在《彆李十一》中寫道:“聞道陰平郡,翛然古戍情。戍迥山形斷,河窮地勢縈。煙霞潘嶽鬢,林壑謝公情。今日龍鐘人共棄,愧君猶遣慎風波。”字裡行間滿是病中的淒涼。但正是這場大病,讓他開始反思人生:“病中知世事,身外即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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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戛雲亭上的精神突圍
在通州的第三年,元稹的生活稍有安定。他在州河南岸的青愛山今翠屏山)選址,親自督導工匠修建了一座茅屋,取名“戛雲亭”。“戛雲”二字,取自“戛然獨立於雲端”之意,既是對亭子地勢的描述,也暗含著他的精神追求——即便身處蠻荒之地,也要保持人格的獨立。
戛雲亭雖簡陋,卻是元稹觀察通州、思考人生的“精神高地”。他常在此登高遠眺,俯瞰州河如帶,遠眺大巴山如黛,寫下《戛雲亭》一詩:“危亭絕頂四無鄰,見儘三千世界春。但有浮雲橫碧落,更無幽恨到黃塵。”詩中沒有貶謫的怨懟,隻有對天地廣闊的感悟,這種“超越苦難”的心境,與他早年的憤懣形成鮮明對比。
在戛雲亭,他還完成了《連昌宮詞》這篇長篇敘事詩。詩中借連昌宮的興廢,回顧了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的興衰,“姚崇宋璟作相公,勸諫上皇言語切。燮理陰陽禾黍豐,調和中外無兵戎”,通過今昔對比,反思安史之亂的教訓。這種“以史為鑒”的視角,正是他在通州沉澱後的思想升華。
除了作詩,元稹還在戛雲亭接待來訪的友人。當地學子聽說這位“京城來的詩人”博學多才,常來請教,他總是耐心講解,甚至捐出自己微薄的俸祿,為學子購置書籍。有一次,一位老秀才來請教《詩經》,他與之談至深夜,臨彆時贈詩:“衰容不稱君,清風滿敝廬。”這種與百姓的親近,讓他逐漸融入通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