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茶爐醒在天光前,老客踏露赴茶約
天還浸在墨色裡,巷尾老茶鋪的門就“吱呀”開了道縫。最先忙活的是那隻鐵皮茶爐子,黑黢黢的肚子鼓著,爐口積著厚厚的炭灰,像位蹲在牆角的老夥計。燒火的陳師傅摸出洋火,“擦”一聲劃亮,橘紅色的火苗舔上鬆木條子,“劈啪”幾聲,火星子竄上煙囪,帶著鬆木特有的清香,在巷子裡漫開。他往爐子裡添了把炭,炭塊“嘶”地冒起白煙,把銅壺底烤得發藍。
銅壺很快“咕嘟”起來,壺嘴噴著白汽,在鋪子裡凝成細小的水珠,沾在梁上的蛛網和牆角的麻袋上。條桌條凳擺得橫平豎直,木頭被磨得發亮,邊角處泛著琥珀色的光——那是幾十年手掌摩挲、屁股久坐磨出的包漿。穿藍布短褂的堂倌王三,正蹲在凳上擦桌麵,抹布是塊洗得發白的粗布,劃過的地方露出更深的木紋,像在數著過往的日子。
“劉大爺,早哦!”王三抬頭跟推門進來的老漢打招呼,聲音裡還帶著沒睡醒的沙啞。劉大爺往最裡頭的桌子一坐,掏出旱煙袋,煙杆是棗木的,被摩挲得油光鋥亮,煙鍋是黃銅的,磕在桌角“當當”響,煙絲簌簌掉進煙鍋。“先續壺水,我自帶的茶。”他解開藍布包,裡麵是揉得碎碎的炒青,葉片邊緣還帶著焦痕,那是自家鐵鍋炒的,煙火氣比鋪子裡的茶濃三分。
王三拎起銅壺,手腕輕輕一抖,水柱像條銀線,穩穩落進劉大爺的茶碗,沒濺出半滴——這手“蜻蜓點水”的功夫,是他跟著師父學了三年才練出來的。老茶客都說,聽這續水聲就知道是王三當班,那水柱落地的“嘀嗒”聲,比戲文裡的板眼還準。
天剛亮透,茶鋪就坐滿了人。穿草鞋的農民扛著空背簍,剛趕完早集,把背簍往牆角一豎,竹篾碰著麻袋,發出“沙沙”響。他搶了個靠爐的位置,扯開粗布衫,露出被曬得黝黑的脊梁,汗珠順著脊梁溝往下淌,滴在青磚地上,洇出小水點。“王三,來碗素茶!”嗓門洪亮,震得梁上的蛛網都動了動。
剃頭匠的挑子支在門口,一頭是黃銅臉盆,擦得能照見人影,裡麵盛著溫水,浮著塊肥皂;一頭是工具箱,剃刀、梳子、剪刀擺得整整齊齊。張剃頭正給李老漢刮臉,剃刀在蕩刀布上“噌噌”磨兩下,貼著老漢的下巴“沙沙”遊走,白沫子沾在花白的胡茬上。“聽說沒,西街的豬市漲了價?”李老漢閉著眼問,喉結動了動,生怕一動就被剃刀劃著。“漲了兩毛!”旁邊喝著茶的菜農接話,手裡的茶碗磕在桌上,發出“當”的脆響。
穿粗布短打的漢子剛從田裡回來,草帽往石階上一扔,露出被曬得黝黑的額頭,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沾滿泥點的褲腿上。他抄起旁邊石桌上的茶壺,對著嘴猛灌幾口,喉結上下滾動,“咕咚”聲響在巷子裡都聽得見。“李二哥,你那秧苗插完了?”簷下的老頭搭話,手裡的蒲扇慢悠悠搖著,扇麵上畫的“八仙過海”早已磨得看不清輪廓,隻剩下模糊的色塊。
第二節:親友團的熱絡地,茶煙裡的家常味
茶鋪的門“吱呀”再開時,常進來些拎著點心的婆娘。張家嬸子今天拎著竹籃,裡麵裝著剛蒸的紅糖糕,油紙包著還發燙,一進門就踮腳張望:“李家嫂子,王家妹子,我在這兒!”三個婆娘迅速湊到臨窗的桌子,紅糖糕擺中間,蓋碗茶一沏,蒸騰的熱氣裡,話匣子就開了。
“我家二娃子下月滿周歲,你們可得來喝喜酒!”張家嬸子往她們手裡塞糕,指甲縫裡還沾著麵粉,笑起來眼角的皺紋堆成了花。李家嫂子咬著糕說:“早就備著禮了,到時候我給娃做雙虎頭鞋,布都挑好了,紅緞子的,上麵繡金線!”王家妹子剛生了孫兒,從懷裡掏出個紅布包:“你看這小衣裳,我連夜趕的,針腳密不密?領口還縫了圈白絨絨,軟和!”三個女人的笑聲像銀鈴,混著紅糖的甜香和茶葉的清苦,把旁邊喝茶的老頭都逗樂了:“你們這群婆娘,比我們漢子還熱鬨!”
男人們聚在另一頭,多是沾親帶故的弟兄。劉家兩兄弟剛從鄉下趕來,褲腳還沾著泥,一坐下就掏出葉子煙,煙絲遞來傳去。“哥,今年穀子收了多少?”弟弟往煙鍋裡塞煙,眼睛盯著哥哥的臉,帶著點緊張。哥哥猛吸一口,煙圈從鼻孔裡冒出來,慢悠悠說:“比去年多兩擔,夠給你家娃湊學費了。”說著從懷裡摸出個藍布包,裡麵是疊得整齊的錢票,角角都撫平了:“先拿著,不夠再說。”弟弟推讓著,煙鍋在桌角磕得“當當”響,最後還是紅著眼收下了,把錢票小心翼翼揣進貼胸的口袋,像揣著塊滾燙的烙鐵。
有回趙家辦喜事,前一天親友們全聚在茶鋪商量。趙大爺坐在主位,喝一口茶敲一下桌子:“明天接親,王二哥你趕馬車,務必把新媳婦平平安安接來!”王二哥拍著胸脯:“放心,我把馬刷得油亮,再係朵大紅花,保準體麵!”趙大娘拉著幾個妯娌:“廚房的事你們多盯著,蒸籠不夠就去借隔壁的,可彆讓客人餓著。肘子得燉爛乎點,老年人牙口不好。”連半大的小子都有任務,趙大爺的侄子舉著手:“我去貼紅喜字,保證貼得端端正正,歪了認罰——罰我給大家倒茶!”茶鋪裡的條凳不夠坐,有人就站著,手裡端著茶碗,聽著安排,臉上全是笑,茶沫子沾在胡子上都沒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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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年過節前,茶鋪更是親友紮堆的地方。臘月廿三那天,王家幾房人全來了,圍了三張條桌。王老爺子喝著茶說:“今年除夕守歲,就去老大家,他家屋子寬,火塘也大。”大兒子趕緊接話:“我殺了隻羊,到時候燉一鍋,再配點蘿卜,香得很!”二女兒笑著說:“我帶酒來,自家釀的米酒,甜著呢,老人小孩都能喝。”孩子們在桌子底下鑽來鑽去,搶著吃桌上的瓜子,王老爺子假裝生氣:“慢點跑,彆撞翻了茶碗!”手裡卻抓了把瓜子,往孩子們兜裡塞。
第三節:民事調解的公道堂,茶碗裡的是非清
茶鋪後牆根,總擺著張特彆的條桌,桌麵比彆處光滑,邊角都磨圓了——這是茶鋪的“公堂”,專用來調解鄰裡糾紛。條桌腿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小印子,王三說,那是每次調解完,當事人用指甲掐的,算“了結”的記號。
這天,東街的陳家和西街的趙家吵吵嚷嚷進了茶鋪,陳家男人攥著拳頭,指關節都發白了,趙家男人臉紅脖子粗,後麵跟著一群勸架的街坊。“都坐!”坐在主位的周大爺開口了,他是茶鋪裡公認的“公道人”,頭發花白,下巴上的胡子卻梳得整整齊齊,用根紅繩係著。他呷口茶,慢悠悠問:“啥事值得動氣?”
陳家男人搶先說:“他家的雞,天天往我菜地裡鑽,把剛長的小白菜全啄了!我這是留著給娃做輔食的,嫩得很,就這麼被糟踐了!”趙家男人梗著脖子:“你也沒圈菜地啊!再說了,我家雞哪回不是被你用石頭趕的?上回差點砸斷腿,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兩人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濺到了桌上的茶碗裡。
周大爺“啪”地放下茶碗:“都彆喊!陳家,你明天就去砍幾根竹子,把菜地圍上籬笆,雞不就進不去了?趙家,你把雞圈加固了,再亂跑就自己掌嘴!多大點事?”他指著桌上的茶碗:“你看這茶,得慢慢泡才出味,一上來就猛衝,啥味都沒了。鄰裡相處,也得互相讓著。”旁邊的街坊跟著勸:“周大爺說得對!遠親不如近鄰,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陳家男人想了想,從懷裡摸出幾個雞蛋,還是熱的:“我賠你家白菜,這是剛下的,新鮮。”趙家男人也紅著臉,從背簍裡抽出一把蔥:“我不該讓雞亂跑,這蔥你拿著,炒雞蛋香。”周大爺笑了,把自己的茶推過去:“喝口茶,消消氣。以後啊,有事還來茶鋪說,比在田埂上吵體麵。”兩人端起茶碗碰了碰,茶沫子濺出來,倒像是解開了心結。
還有回,兩個貨郎為搶地盤差點打起來,也是在茶鋪解決的。張貨郎說:“東街一直是我擺攤的地方,我在這兒擺了五年,老主顧都認我!”李貨郎說:“街道又不是你家的!我離得近,憑啥不能去?”兩人吵得麵紅耳赤,周圍的茶客都停了話頭,連剃頭的張師傅都放下了剃刀。周大爺把旱煙袋往桌上一拍:“這樣,張貨郎逢單日子去東街,李貨郎逢雙日子去,誰也不耽誤,中不中?”兩人互相瞪了瞪,又看看周圍人期待的眼神,端起茶碗碰了碰,算是和解了。王三在旁邊續水時笑著說:“這茶鋪的桌子,比縣太爺的大堂還管用!”
最熱鬨的一回,是李家和孫家為宅基地邊界吵起來。兩家人來了十幾個,男人們擼著袖子,女人們叉著腰,差點在茶鋪動手。周大爺把旱煙袋往桌上一拍:“都給我住手!”煙鍋子裡的火星濺出來,落在地上沒滅。他讓人拿來卷尺,又喊了兩個懂行的老人:“現在就去量,按當年分地的文書來,一寸都不能多占!”一群人浩浩蕩蕩去了地頭,量完回來,果然是李家多占了半尺。周大爺看著李家男人:“認不認?”李家男人紅著臉:“認!我明天就把牆拆了,往後退半尺,絕不耍賴!”孫家人也鬆了口氣:“早這樣多好,傷和氣!”最後兩家人在茶鋪喝了和解茶,李家男人說:“晚上我做東,請大家喝酒!”那天茶鋪關得格外晚,笑聲傳到了巷口。
第四節:信息交流的廣播站,茶煙裡的新鮮事
茶鋪的角落裡,總圍著群“消息通”,他們的耳朵比誰都靈,嘴比誰都快。賣菜的劉老五剛從集市回來,把扁擔往牆角一靠,扁擔頭的鐵鉤還晃悠著,就被人圍住了。“老五,今天集市有啥新鮮事?”劉老五抹把汗,唾沫橫飛地說:“今早集市上,豬肉降了兩毛!張屠戶說,再過幾天要殺年豬,到時候更便宜,還送豬血!我親眼看見他豬圈裡的豬,肥得走不動道!”周圍的人趕緊掏煙遞火:“真的?那我得多買點醃起來,過年夠吃了!”開雜貨鋪的王老板也湊過來:“那我得備點鹽,粗鹽細鹽都得有,到時候肯定有人來買!”
穿長衫的教書先生也愛湊這熱鬨,他不像劉老五那樣咋咋呼呼,總是先呷口茶,等大家安靜了才開口,像說書人開嗓。“縣上發告示了,”他頓了頓,看著大家豎起的耳朵,“明年要修公路,從咱這巷子口過!”這話一出,茶鋪裡炸開了鍋,像扔了個炮仗。開雜貨鋪的王老板拍著大腿:“那我這鋪子可得擴建,往後公路通了,人多,生意肯定好!”趕車的馬夫搓著手:“公路通了,我換輛新車,橡膠輪子的,跑縣城更快,能多跑兩趟!”連賣針線的陳婆婆都念叨:“那我得多進點紐扣,修路的工人肯定用得上,粗布衣服費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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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小孩都懂茶鋪的“消息規矩”。李家小子蹲在條凳邊,聽大人們說後山發現了野蜂蜜,蜜脾大得像鍋蓋,跑回家拉著爹就往茶鋪趕:“爹,快去問劉大爺,蜂蜜在哪兒采的,咱也去!晚了就被采光了!”他爹被拽著跑,鞋都差點掉了:“慢點跑,劉大爺還能跑了不成?”到了茶鋪,劉大爺正被一群人圍著問,見李家父子來了,笑著說:“在後山老槐樹下,我帶你去,那蜜蜂不咬人,我都跟它們混熟了!”
春耕前,茶鋪裡全是關於農事的消息。“今年雨水多,稻種得選耐澇的,我聽張家莊的人說,他們去年用的‘深水紅’,收成好得很!”“我聽農技站的人說,新出的化肥比老法子管用,產量能增兩成,就是貴點,不過劃算!”“張家莊的王老五,去年用了新農藥,蟲子都沒了,葉子綠得發亮!”這些消息像種子,在茶鋪裡生根,又被茶客們帶到田間地頭。有回王大爺聽了消息,換了新稻種,秋天果然多收了三擔,他特意拎了袋新米送到茶鋪:“大家嘗嘗,這都是托茶鋪的福!”新米蒸出的飯,香得茶鋪裡的人都多喝了兩碗茶。
第五節:茶鋪裡的“土生意”,針頭線腦皆文章
鋪子角落的矮桌上,擺著些“土物件”,像個微型集市。賣草藥的周婆婆把魚腥草、艾草捆成小把,用麻繩係在桌腿上,一把把掛著像綠色的簾子,葉片上還沾著晨露,看著就新鮮。她自己蜷在長凳角,端著個豁口的粗瓷碗,見人就念叨:“這艾草煮水,泡腳治風濕,靈得很!我家老頭子泡了半年,以前走路要拄拐杖,現在能幫我挑水了。”
有回張大爺說膝蓋疼,蹲下去就起不來,周婆婆從布包裡翻出個小紙包,裡麵是曬乾的杜仲葉:“回去跟豬骨頭一起燉,喝一個月,保準見效。”張大爺半信半疑,照著做了,果然好了不少。後來他特意給周婆婆送了斤新茶:“您這草藥比大夫的方子還管用。”周婆婆笑得眼睛眯成條縫:“都是土法子,不值錢,您的茶才金貴。”
修鞋的馬師傅把針線筐往地上一擱,筐子裡的錐子、麻線、橡膠片擺得整整齊齊,像套小工具。他修鞋時不慌不忙,先用錐子在鞋底“噗嗤”紮個眼,麻線穿過去,留下整齊的針腳,比姑娘繡花還認真。有回李二哥的膠鞋開了膠,馬師傅往鞋幫上抹了自製的糨糊,又用鐵夾子夾著,說:“明天來取,保證比新鞋還結實。”李二哥第二天來拿,鞋果然粘得牢牢的,他說:“馬師傅的手藝,能把破鞋修成傳家寶。”
馬師傅邊乾活邊聽旁邊的人擺龍門陣,聽到好笑處,手一抖,錐子差點紮著手指頭。“李三哥,你那鞋底子磨穿了,我給你加層膠底,汽車輪胎做的,耐磨,能多穿半年!”他抬頭衝茶桌邊喊,聲音裡帶著生意人的熱絡。有人讓他修鞋,他從不催,說:“慢慢喝你的茶,修好了我給你送過去,保證耽誤不了事。”
還有個穿長衫的先生,在靠窗的桌子上擺了副卦攤,白布幡上寫著“周易神算”,字是用墨寫的,有些地方暈開了,倒添了幾分神秘。他戴著老花鏡,鏡片厚得像酒瓶底,手指掐著算珠似的,給問卦的農婦解簽:“你家娃兒讀書遲,莫急,過了這秋就開竅了,是個晚熟的果子,熟了更甜。”農婦遞上兩毛錢,千恩萬謝地走了,先生把錢揣進長衫口袋,端起茶碗抿一口,茶梗粘在嘴角也沒察覺。
有人問他算得準不準,他總說:“心誠則靈,喝茶也是這個理,心不靜,品不出味。”有回村裡丟了牛,也是他指點著找到了,主人家送了塊臘肉到茶鋪,先生分了半塊給王三:“給大家添點葷腥,茶配肉,賽神仙。”
賣針線的陳婆婆是茶鋪的常客,她的竹籃裡擺著各色絲線、紐扣、頂針,線軸繞得整整齊齊,像捆小彩虹。見婆娘們聚在一起,就提著籃子過去:“看看這新到的絲線,桑蠶絲的,紮鞋底結實,顏色也正,紅的像石榴花,綠的像菠菜葉!”有婆娘要買花布,她就說:“明天我帶樣本過來,上海貨,印著洋花紋,保證你喜歡,比集市上便宜兩文。”
她記性好,誰欠了幾文錢,誰預定了東西,都記在心裡,從不弄錯。有回李家嬸子忘了帶錢,陳婆婆笑著說:“下次再給,還信不過你?你做的醬菜,我還想討點呢。”李家嬸子第二天就把錢送來了,還捎了瓶醬黃瓜,兩人坐在茶鋪裡,邊喝茶邊嘮嗑,像親姐妹。
第六節:晌午的“打尖”客,煙火裡的溫飽香
日頭爬到頭頂,茶鋪裡多了些“打尖”的客人。挑著擔子的貨郎、趕車的馬夫,進來就喊:“王三,來碗茶,加個鍋盔!”王三應著,從裡屋的蒸籠裡拎出個鍋盔,竹屜掀開時,白汽“騰”地冒出來,裹著麵香,饞得人直咽口水。鍋盔外皮焦脆,掰開來,白麵裡夾著芝麻,香氣“嗡”地散開,能飄到巷口。
馬夫把鞭子往桌腿上一纏,牛皮鞭梢掃過地麵,帶起點塵土。他抓起鍋盔就著茶啃,“哢嚓”聲此起彼伏,餅渣掉在衣襟上也不管。他褲腿上沾著馬糞,卻沒人嫌臟,旁邊的農民還湊過來問:“去縣城的路好走不?我明兒要去賣豆子,怕趕不上集市。”馬夫嘴裡塞滿鍋盔,含混著說:“好走,就是過石橋時慢點,前兒下雨,橋麵滑,我親眼見著一輛板車翻了,豆子撒了一地,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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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穿短打的漢子,懷裡揣著個油紙包,油滲出來,把布衫洇出個深色的圓。他找了個空桌坐下,小心翼翼打開紙包,裡麵是塊臘肉,肥瘦相間,還冒著油星子,是用柏樹枝熏過的,帶著股清香。“來,嘗塊,我家婆娘熏的!”他招呼旁邊的人,用手把肉撕成小塊,往彆人手裡遞。“今年殺的年豬,三百多斤呢,肉肥,熏出來香。”
眾人也不客氣,伸手撕著吃,鹹香混著茶香,在嘴裡打轉。有人咂摸著說:“你婆娘手藝真好,比我家那口子強,她熏的肉太鹹,能齁死人。”漢子哈哈大笑,喝口茶,抹抹嘴:“要是愛吃,明兒我再帶點來,給大家下酒。”
賣豆腐的張嬸子,每天晌午都來茶鋪歇腳。她的豆腐板是棗木的,被鹵水浸得發紅,上麵擺著十多塊嫩豆腐,白生生的,像塊塊白玉。她把豆腐板往門口一放,掏出自帶的乾糧——兩個麥餅,裡麵夾著鹹菜。王三總會給她續碗熱茶水:“張嬸子,今天生意好?”張嬸子笑著說:“還行,賣了大半板,剩下的給你留著?嫩得很,晚上做豆腐湯正好。”王三趕緊擺手:“昨晚剛買了,下次吧,您留著換錢。”
有回張嬸子的豆腐被個莽撞的小夥子撞翻了,白花花的豆腐滾了一地,沾了泥。她急得直掉眼淚,那可是她一天的營生。茶鋪裡的人七手八腳幫她收拾,周大爺掏出錢:“這點錢你拿著,彆虧了本,大家都不容易。”張嬸子紅著眼說:“你們都是好人啊!”後來她每天來,總會多帶塊豆腐,給王三他們嘗嘗,說:“自家做的,不值錢。”
第七節:午後的“盹兒”與“鬨”,光陰裡的閒與樂
日頭偏西,茶鋪裡靜了些。老頭們靠著牆打盹,嘴角掛著口水,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小水點。手裡的煙杆斜斜吊著,煙灰積了長長一截,也沒掉下來,像根灰白色的小尾巴。堂倌王三把條凳拚在一起,鋪上塊粗布,躺在上麵,藍布褂子蓋住臉,打起了呼嚕,聲音不大,卻很勻,跟茶爐子的“咕嘟”聲、簷下的蟬鳴聲,湊成了午後的催眠曲。
突然,角落裡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是下棋的老頭爭起來了。“你這馬走歪了!馬走‘日’字,你這都走成‘田’了,耍賴!”張大爺吹著胡子,手裡的棋子往桌上一拍,震得茶碗都跳了跳,茶水濺出點,打濕了棋盤上的“楚河漢界”。李大爺梗著脖子回:“我這是‘馬踏斜日’,老規矩裡有的!你不懂彆瞎嚷嚷,年輕時肯定沒少輸棋!”
旁邊觀棋的人趕緊勸:“莫吵莫吵,一盤棋而已,傷了和氣不值當。”有人把棋盤重新擺好:“再來一局,這次我當裁判,保證公正。”於是棋子落得更響,卻沒人再真動氣,輸了的人嘿嘿笑兩聲,抓起茶壺給贏方續水:“算你厲害,下次定贏回來,讓你輸得找不著北!”
有個梳著小辮的姑娘,約莫十五六歲,提著個竹籃進來,籃子上蓋著塊藍布。她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眼睛盯著地上的青磚,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各位大爺,要不要嘗嘗?自家醃的蘿卜乾,下飯得很,兩文錢一小碟。”她是鄰村的,爹病了,娘讓她來茶鋪換點錢抓藥。
老頭們紛紛抬頭,張大爺招招手:“過來讓我瞅瞅。”姑娘紅著臉走過去,揭開籃子上的布,蘿卜乾的酸辣味立刻竄出來,是用紅辣椒和花椒醃的,顏色紅亮。張大爺捏起一根放進嘴裡,“哢嚓”一嚼,辣得直吸氣,卻喊:“好!夠味!夠勁!給我來半斤!”其他人也跟著要買,有的說:“給我來四兩,晚上就粥喝。”有的說:“我要一小碟,現在就嘗嘗。”
姑娘的臉笑成了朵花,手忙腳亂地用油紙包蘿卜乾,銅錢在口袋裡叮當作響,像串小鈴鐺。她臨走時,給王三塞了一小碟:“大哥,謝謝你讓我進來賣,這個你嘗嘗。”王三擺擺手:“你留著賣錢吧,不容易。”姑娘卻非要給,放下碟子就跑,辮子上的紅頭繩在門口閃了閃,像隻紅蝴蝶。
賣唱的瞎子師徒偶爾會來茶鋪。師父背著胡琴,琴杆是黑檀木的,被手摸得發亮;徒弟牽著師父的衣角,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眼睛很亮。他們找個空角落坐下,師父調弦,“咿咿呀呀”的試音聲,像畫眉鳥叫。徒弟清了清嗓子,唱了段《包公案》,嗓子亮得像銅鈴,字正腔圓,茶客們聽得入了迷,有人往師徒麵前的銅盤裡扔銅錢,“叮當”聲混著胡琴聲,格外熱鬨。
唱到動情處,瞎子師父會停下來,端起茶碗抿一口,說:“這茶好,潤嗓子,比城裡的茶湯子純。”王三趕緊過去續滿:“您多喝點,慢慢唱,我們愛聽。”有回師徒倆收了不少銅錢,臨走時,師父摸出兩個銅板,遞給王三:“給這鋪子添點炭火,天涼了,暖和。”
第八節:簷下的“閒人影”,牆根的歲月痕
茶鋪門口的石階被踩得溜光,青石板被磨得像鏡麵,能照見人影。簷下掛著兩串紅燈籠,燈籠布上印著褪色的“茶”字,風一吹就晃悠悠打旋,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像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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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老頭搬了小馬紮坐在簷下,背靠著斑駁的土牆,牆皮剝落處露出裡麵的黃土,混著碎麥秸,是早年夯的。他們腳邊擺著搪瓷茶缸,缸沿豁了個小口,是被石頭磕的,裡麵的茶水卻還冒著熱氣,茶葉在水裡慢慢舒展,像朵綠色的花。
穿粗布短打的漢子剛從田裡回來,草帽往石階上一扔,草繩編的帽簷碰著石頭,發出“啪”的輕響。他露出被曬得黝黑的額頭,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沾滿泥點的褲腿上,洇出小圈深色。他抄起旁邊石桌上的茶壺,對著嘴猛灌幾口,喉結上下滾動,“咕咚”聲響在巷子裡都聽得見,像頭牛在喝水。
“李二哥,你那秧苗插完了?”簷下的老頭搭話,手裡的蒲扇慢悠悠搖著,扇麵上畫的“八仙過海”早已磨得看不清輪廓,隻剩下模糊的色塊,倒像幅水墨畫。李二哥抹把嘴,說:“快了,還剩半畝,明兒一早就插完。今年的秧苗壯,肯定能豐收。”他往石階上一坐,草帽往臉上一蓋,打起了盹,嘴角還帶著笑,許是夢到了金黃的稻田。
牆根下的青苔長了又枯,枯了又長,像在記錄茶鋪的歲月。有塊青石板,中間凹下去個小坑,是被無數屁股坐出來的,王三說,那是張大爺的“專座”,他每天都坐在那兒,幾十年了,石頭都記住他了。
有個瘸腿的老軍人,總愛在牆根坐一下午。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袖口磨破了邊,褲腿因為瘸腿,一邊長一邊短。他不怎麼說話,就看著茶鋪進進出出的人,手裡摩挲著個舊茶缸,缸身上的“光榮”二字已經模糊,是當年部隊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