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說,他年輕時打過仗,腿就是那時候傷的,家裡人都沒了,就一個人過。有回下雨,王三把他扶進鋪子避雨,給他泡了碗熱茶,他喝著喝著,眼淚就掉了下來,說:“當年跟我一起打仗的弟兄,要是能活著喝上這口茶,該多好。”王三沒說話,默默給他續了水。從那以後,老軍人來茶鋪,王三總會給他泡杯好茶,不收錢。
孩子們最愛在簷下的空地上玩“跳房子”,用粉筆畫格子,格子裡寫著“一”“二”“三”,歪歪扭扭的。他們光著腳丫蹦來蹦去,笑聲像銀鈴,驚得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有回皮球滾進茶鋪,砸翻了張大爺的茶碗,碎片撒了一地。孩子嚇得直哭,張大爺卻摸摸他的頭:“沒事沒事,碗舊了,早該換了。”王三也說:“下次小心點就好,彆嚇著娃。”
後來那孩子每天來茶鋪,幫王三掃地、擦桌子,算是賠罪。他踮著腳,用抹布擦桌子,夠不著的地方,就搬個小板凳站著。茶鋪裡的人都笑著說:“這娃懂事,有出息。”
第九節:茶鋪裡的手藝魂,針尖麥芒皆功夫
老茶鋪裡藏著不少手藝人,他們的功夫不在茶,卻因茶鋪而生息,像藤蔓纏著老樹,互為依靠,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剃頭匠張師傅的挑子,是茶鋪門口的一道固定風景。那挑子用楠木做的,油光鋥亮,一頭是黃銅臉盆,擦得能照見人影,盆底還刻著朵蓮花,被水浸得愈發清晰。盆裡總盛著溫水,浮著塊月牙形的肥皂,泡得軟軟的,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另一頭是三層抽屜的工具箱,最上層擺著剃刀,刀片薄如蟬翼,刀柄是牛角的,被手摩挲得溫潤如玉;中層放著梳子和剪刀,梳子齒磨得圓潤,不會刮傷頭皮;最下層是毛巾和爽身粉,粉是用滑石做的,細膩得像雪。
張師傅給人剃頭時,講究“三輕”:放毛巾輕、握剃刀輕、按頭皮輕。他先把熱毛巾在水裡擰擰,敷在客人臉上,毛巾在皮膚上焐得“滋滋”響,把毛孔都熨帖地打開。接著慢悠悠磨剃刀,蕩刀布是牛皮的,掛在挑子把上,“噌噌”的磨刀聲節奏均勻,像戲文裡的板眼,聽得人心裡踏實。剃刀貼著頭皮遊走,“沙沙”聲輕得像春蠶吃桑葉,白花花的頭發絲簌簌往下掉,落在鋪在肩上的白布上,堆成小小的山。
剃完頭,他會從工具箱裡摸出個小銅壺,往客人脖頸裡倒點花露水,再用手指輕輕按摩太陽穴,“舒服不?”客人閉著眼哼哼,連說:“比家裡婆娘按得還得勁!你這手藝,能傳到縣城去!”張師傅嘿嘿笑,露出兩排黃牙:“就在這茶鋪挺好,熟人多,踏實。”有回給周大爺剃頭,剃到一半,周大爺打起了呼嚕,口水淌到衣襟上,張師傅也不叫醒他,從抽屜裡抽張細麻紙,輕輕給他擦了擦,等他醒了再接著剃,說:“老人家覺少,能睡就多睡會兒。”
捏麵人的劉師傅,總在茶鋪門口那棵老槐樹下支攤。他的麵泥是祖傳的方子,用糯米粉摻了蜂蜜、甘油,揉得筋道,再調上礦物顏料,紅的像朱砂,綠的像翡翠,黃的像蜜蠟,聞著有股淡淡的米香。他的手粗糙,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卻是雙點石成金的手——一團黃泥在手裡捏、搓、揉、按,轉眼就成了活靈活現的孫悟空,金箍棒是用細竹絲裹著金粉做的,火眼金睛點著黑漆,連腮邊的絨毛都捏得根根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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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圍著他的小攤,像群小蜜蜂,眼睛瞪得溜圓,手裡攥著爹媽給的幾文錢,生怕被彆人搶了先。“劉爺爺,我要個豬八戒!”“我要個小老虎!”劉師傅邊捏邊聽茶鋪裡的龍門陣,聽到李二哥說自家的豬下了崽,手一抖,麵人鼻子歪了,他眼珠一轉,順勢把歪鼻子捏成個咧嘴笑的模樣,“這是笑麵虎,更吉利!”孩子們拍著手喊:“比原來的還好!”
有回茶鋪過周年,劉師傅花了三天功夫,捏了個茶鋪的微縮模型:王三拎著銅壺續水,壺嘴的水柱細得像線;周大爺坐在老位置上喝茶,蓋碗的蓋子半敞著;張師傅的剃頭挑子擺在門口,黃銅臉盆閃著光。連茶鋪梁上的蛛網、牆角的青苔都捏出來了,引得茶客們圍著看,嘖嘖稱奇:“像!太像了!這劉師傅,手是神仙手!”王三找了個玻璃罩子把模型罩起來,擺在最顯眼的條桌上,成了茶鋪的“鎮鋪之寶”。
補鍋的李師傅,挑著風箱和工具箱,每天晌午準到茶鋪歇腳。他的風箱是棗木的,拉杆被手磨得發亮,拉動時“呼嗒呼嗒”響,像頭老黃牛在喘氣。工具箱裡的家夥什齊全:小鐵錘、鐵砧、銅銼、焊錫,還有個裝著鬆香的小陶罐,是補鍋時引火用的。
李師傅補鍋有三絕:“眼準、手穩、火候勻”。有回陳婆婆的鐵鍋漏了個小洞,他拿起鍋翻來覆去看兩眼,用粉筆在漏處畫個圈,“當當當”幾錘子下去,洞口被敲得平整,再剪下塊鐵皮,用焊錫一粘,最後用銼刀磨得光溜溜,“保準再用三年,漏了來找我!”陳婆婆半信半疑,回家用了半年,果然滴水不漏,特意送了雙自己做的布鞋給他,“李師傅,你這手藝,比鍋還結實!”
他補鍋時總愛聽茶鋪裡的新鮮事,聽到賣菜的劉老五說豬肉降價了,手一抖,焊錫滴在手上,燙出個水泡,他甩甩手,“沒事,這點燙算啥,當年打鐵時,火星子濺到胳膊上,跟下雨似的。”王三給他端來碗涼茶,他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接著乾活,“這點小傷,不及茶鋪的茶解乏。”
這些手藝人,像茶鋪裡的茶葉,各有各的滋味,卻都在這方小天地裡,泡出了最濃的煙火氣。他們的手藝,不在廟堂之上,而在茶客的笑聲裡,在鋥亮的工具上,在日複一日的堅守中,和老茶鋪一起,慢慢熬著歲月,熬出了成都人最踏實的日子。
第十節:暮色裡的餘溫,燈火下的茶影
太陽往西沉,金紅色的光透過茶鋪的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長長的格子,像誰鋪了塊花布。茶客們陸續起身,拍著屁股上的塵土,塵土在光柱裡跳舞。“明兒早來!”“一定來,我帶新炒的葉子煙,比上次的還香!”互相道彆的聲音混著茶碗碰撞的脆響,在巷子裡蕩開。
王三開始收拾鋪子,他收茶碗有個規矩:“輕拿輕放,碗碗相碰不刺耳”。他把碗摞成塔形,最上麵擺個豁口的碗當“頂”,說是師父傳的規矩,“這樣摞著穩當,還能避邪”。擦桌子時,他用的是塊粗麻布,順著木紋來回擦,把濺在桌上的茶漬、掉的餅渣都掃進手心,倒給門口等著的老黃狗,狗搖著尾巴,舌頭舔得他手心發癢。
有回擦桌子,他發現桌縫裡卡著半塊鍋盔,上麵還沾著芝麻,是中午馬夫掉的。他吹吹灰,塞進嘴裡,麵香混著芝麻的脆,在嘴裡慢慢化開——這是他的晚飯。王三說,師父教過,“茶鋪裡的東西,半點不能浪費,都是人家辛苦掙來的”。
燒火的陳師傅正把茶爐子封好,他用爐灰把炭火輕輕蓋住,隻留個小口透氣,“這樣明天一引就著,省柴火”。爐膛裡的炭火還紅著,映著他滿是皺紋的臉,像幅老畫。他從懷裡摸出個小酒壺,抿一口,咂咂嘴:“這天越來越涼了,喝點酒暖暖身子。”壺裡的酒是自家釀的米酒,甜絲絲的,能驅寒。
最後一個走的是周大爺,他走到後牆根那張調解用的條桌前,用布擦了擦桌麵,又輕輕拍了拍,像是在跟老夥計道彆。他抬頭看了看梁上的蛛網,蛛網沾著夕陽的金輝,像掛著串小燈籠;又看了看門口的紅燈籠,燈籠布上的“茶”字在暮色裡若隱隱現。“王三,鎖門時檢查仔細點,彆讓野貓鑽進來。”“曉得了,周大爺慢走!”
王三提著馬燈,把茶鋪裡的角落都照了照:牆角的麻袋堆得整齊,剃頭匠的挑子收在門後,劉師傅的麵人攤擺得端正。馬燈的光暈裡,飛蟲嗡嗡打轉,像在跳最後的舞。他關上門,門軸“吱呀”一聲,像在歎息,又像在打哈欠。
門楣上的“老茶鋪”牌匾,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木頭的紋理裡,藏著幾十年的故事。王三抬頭望了望,天上的星星亮得像茶碗裡的碎銀,他笑了——明天,銅壺還會開,茶客還會來,這茶鋪的煙火,就永遠不會散。
第十一節:茶鋪裡的四季歌,風花雪月皆入茶
老茶鋪的日子,像杯慢慢泡的茶,四季輪轉,滋味不同,卻都浸著濃濃的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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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茶鋪,飄著新茶的清香。清明剛過,陳師傅就背著竹簍上山采茶,采回來的雀舌茶嫩得能掐出水,他在鋪子門口支起竹匾,把茶葉攤開晾曬,嫩綠的葉片沾著露水,引得蜜蜂嗡嗡來,繞著竹匾打旋。茶客們喝著新茶,咂摸著說:“這茶有股子青草味,是春天的味道,比去年的更鮮!”
女人們愛在春天的茶鋪裡繡鞋墊,花樣多是桃花、杏花,用的絲線是新染的,紅的像花苞,粉的像花瓣。張家嬸子繡著繡著,針腳歪了,李家嫂子湊過去看,“你這桃花繡得像梅花,顏色深了點”,兩人笑著打趣,線頭落在茶碗裡,也不嫌棄,“就當給茶添點色”。
有回下春雨,茶鋪的屋簷下掛著水簾,珍珠似的往下掉,“滴答滴答”打在石階上,濺起小水花。孩子們在門口踩水玩,褲腳濕了也不管,王三喊:“小心滑倒!”自己卻站在門口,看雨絲織成的網,把遠處的屋頂罩得蒙蒙朧朧,像幅水墨畫,嘴角帶著笑——這雨,能讓地裡的莊稼長得更歡實。
夏天的茶鋪,是納涼的好地方。天剛蒙蒙亮,王三和夥計們就把條桌搬到門口的老槐樹下,樹影婆娑,像把大綠傘。茶客們搖著蒲扇喝茶,扇麵上的汗味混著茶香,倒也不難聞。蟬在樹上“知了知了”叫,聲嘶力竭,像是在跟茶客們比嗓門。
賣冰粉的小販常來,他的冰粉桶是白鐵皮的,蓋著厚棉被,掀開時冒著涼氣,“冰粉——涼悠悠的冰粉——”的吆喝聲老遠就聽見。孩子們纏著大人買,用銅勺舀著吃,紅糖汁順著嘴角往下流,像掛著兩條小胡子,逗得茶客們哈哈大笑。
暴雨來臨時,茶鋪裡擠滿避雨的人,屋簷下的水簾更密了,把鋪子裹成個水簾洞。有個賣草帽的貨郎沒地方去,王三趕緊把他往裡麵讓,“進來坐,喝碗熱茶暖暖”。貨郎感激地坐下,跟茶客們講路上的見聞,暴雨聲、說笑聲、茶碗碰撞聲混在一起,比平時更熱鬨。
秋天的茶鋪,飄著桂花的甜香。茶鋪後院的老桂樹開花了,金黃的小花綴滿枝頭,風一吹,落得滿地都是,像鋪了層碎金。王三掃起來,裝在小布袋裡,給茶客們泡桂花茶,“嘗嘗,自家樹上的,比買的香”。茶水入口,先是桂花香,後是茶的清苦,甜苦交織,像極了日子。
男人們在茶鋪裡盤算著秋收,“我家的穀子該割了,得請兩個幫工”“我聽張屠戶說,今年豬肉價好,殺年豬能多賺點”。女人們則忙著醃菜,李家嫂子帶來壇新醃的蘿卜乾,“嘗嘗鹹淡,不夠我再加點鹽”,茶客們捏著往嘴裡放,“夠味!冬天配粥正好”。
有回下了場秋雨,茶鋪的屋簷下結了蛛網,沾著水珠,像珍珠簾子。王三指著說:“這是老天爺給茶鋪掛的簾子,好看不?”陳師傅笑:“好看是好看,就是招蚊子。”兩人說著,把蛛網輕輕挑下來,水珠落在地上,碎成一片銀光。
冬天的茶鋪,最是暖和。茶爐子燒得旺旺的,爐膛裡的炭火通紅,映得周圍的人臉都紅撲撲的。茶客們圍著爐子坐,把手伸到爐邊烤,“這炭火真旺,比家裡的火塘暖和”。有穿厚棉襖的老漢,掏出懷裡的紅薯,埋在爐灰裡,“烤紅薯,香得很!”
下雪天,茶鋪裡更是擠滿人,沒人願意回家。雪花落在門口的燈籠上,“簌簌”響,把“茶”字蓋得發白。男人們圍著下棋,棋子落得“啪啪”響;女人們湊在一起納鞋底,線繩拉得“嘣嘣”緊;孩子們在桌子底下鑽來鑽去,玩“藏貓貓”。周大爺喝著熱茶說:“瑞雪兆豐年,明年肯定是好年成。”
王三給爐子添了塊大炭,火苗“騰”地竄起來,映著滿屋子的笑臉,他想:這老茶鋪,就像這冬天的炭火,不管外麵多冷,總能把日子烤得暖暖的。
第十二節:茶鋪裡的人情暖,點滴善意彙成河
老茶鋪的茶,喝的是滋味;老茶鋪的人,處的是情意。幾十年下來,茶鋪裡的人情,像熬了又熬的茶湯,濃得化不開。
李家媳婦生了場重病,郎中開的方子貴,家裡的錢早就花光了,李二哥急得在茶鋪裡轉圈,煙鍋子敲得桌角“當當”響。周大爺看在眼裡,把茶客們叫到一起:“李家有難處,咱不能看著,能幫就幫點。”他先掏出個布包,裡麵是皺巴巴的錢票,“這是我攢的,不多,是份心意”。
茶客們紛紛掏錢,張師傅把剛收的剃頭錢全拿出來,“我這手藝能糊口,先給李嫂子治病”;賣草藥的周婆婆把賣藥的錢遞過去,“這點錢不算啥,我再給李嫂子采點草藥,不要錢”;連捏麵人的劉師傅都把銅盤裡的銅錢倒出來,“孩子們的錢,也是份心”。王三把茶鋪一天的收入也捐了,“李二哥,彆愁,人多力量大”。
李二哥捧著錢,手都在抖,眼淚掉在錢上,“我……我都不知道說啥好”。周大爺拍拍他的肩:“說啥?都是街坊,該的。好好給你媳婦治病,好了來茶鋪喝杯喜茶。”後來李家媳婦病好了,特意給茶鋪送了塊“情暖人間”的木匾,掛在最顯眼的地方,每次有人問起,李二哥就說:“這茶鋪,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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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討飯的老漢,常來茶鋪門口轉悠,穿得破破爛爛,頭發像堆亂草。王三從不趕他,每天都給他端碗熱粥、泡碗熱茶,“大爺,趁熱喝”。老漢過意不去,就幫王三掃地、劈柴,動作慢,但乾得認真。有回下大雪,老漢沒來,王三心裡惦記,提著粥去找,發現他蜷縮在牆角,凍得瑟瑟發抖,趕緊把他扶進茶鋪,用被子裹著,“暖和暖和,彆凍壞了”。
老漢拉著王三的手,老淚縱橫:“你是好人……好人有好報。”後來老漢不知去了哪裡,臨走時在茶鋪門口放了捆劈好的柴,碼得整整齊齊,上麵還壓著張紙條,是用炭寫的“謝”字。王三看著柴捆,心裡暖暖的——善意這東西,就像茶的回甘,總有回響。
茶鋪裡的人情,不在大錢,在小事。張大爺的煙袋鍋掉了,修鞋的馬師傅給他找了個銅圈,敲敲打打就修好了,“大爺,這銅圈結實,能用一輩子”;李嬸的針線盒丟了,賣草藥的周婆婆送了她個新的,是用竹篾編的,“自己編的,不花錢”;王三的銅壺漏了,補鍋的李師傅來補,分文不取,“喝了你這麼多茶,該的”。
這些點滴善意,像茶鋪裡的茶湯,慢慢熬煮,熬出了最濃的人情味。茶客們常說:“這茶鋪,不止是喝茶的地方,更是咱的家。”家裡的人,哪有不互相幫襯的?
第十三節:老茶鋪的傳承脈,一代一代續茶煙
老茶鋪像棵老槐樹,根紮在巷子裡,枝葉覆蓋著一代又一代人的記憶。傳承的,不隻是那一碗茶,更是融在煙火裡的規矩、手藝和情意。
王三是跟著師父趙老倌學的堂倌手藝。趙老倌在世時,乾瘦得像根老茶梗,手上的老繭比茶碗底的包漿還厚。他教王三,當茶倌得有“三勤”:眼勤、手勤、嘴勤。“眼勤”是看茶客的茶碗淺了就續水,看煙袋鍋滅了就遞火;“手勤”是擦桌子要快,擺碗碟要穩,拎銅壺的胳膊得練出勁,續水時壺嘴不能抖;“嘴勤”是見人要打招呼,大爺、嬸子、兄弟喊得親熱,卻不能多嘴打聽人家私事。
趙老倌的銅壺,壺嘴是象牙的,磨得溫潤如玉,是他年輕時從一位老茶客手裡得來的。他臨終前,拉著王三的手說:“這壺你拿著,記住,茶鋪的魂不在壺,在人。待人熱乎,茶就有滋味;心誠,茶客就認你。”王三把這話刻在心裡,那把銅壺,他擦得比自己的臉還亮,壺嘴的弧度、續水的力道,都學得跟師父分毫不差。有回老茶客李大爺喝著茶說:“王三續的水,跟你師父一個味兒,連水花濺起來的樣子都像。”王三聽了,眼眶熱辣辣的——他知道,師父的魂,就融在這茶湯裡。
茶鋪裡的老茶客,看著王三長大。他剛來時還是個半大的小子,梳著衝天辮,給師父打下手,笨手笨腳總打翻茶碗。有回把周大爺的蓋碗摔了,周大爺非但沒罵,還摸出塊糖給他:“碎碎平安,下次小心點。”張大爺教他認茶葉,“這是炒青,火大;那是碧潭飄雪,有茉莉香”;修鞋的馬師傅教他係麻繩,“捆柴得這樣繞,才結實”。如今王三鬢角也有了白霜,看著新來的小夥計柱子犯錯,也像當年的師父那樣說:“沒事,下次注意。”柱子笨手笨腳續水時濺了茶客一身,王三不罵他,隻在打烊後,拎著銅壺教他:“看,壺嘴離碗沿一寸,手腕輕輕轉,水就直溜溜進去了。”
柱子是鄰村的孤兒,爹娘沒了,被王三領回茶鋪。他剛來時長著滿臉凍瘡,穿著不合身的舊棉襖,見人就躲。王三給他買了新棉鞋,陳師傅教他燒火,“鬆木火旺,適合煮茶;柏木火穩,適合溫酒”。他學著給茶客遞煙袋,學著聽周大爺講過去的事,學著看銅壺裡的水開沒開——水開時“咕嘟”聲裡帶著顫,像在唱歌。
有天柱子問王三:“叔,我能一直留在茶鋪嗎?”王三正在擦桌子,聞言停下手裡的抹布:“咋不能?隻要你願意,這茶鋪的銅壺,以後就交給你拎。”柱子的眼睛亮了,像落了星子,從此乾活更賣力,天不亮就起來掃院子,把條凳擦得能照見人影。他偷偷學王三續水,在空碗裡練,水灑了一桌子也不氣餒,王三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夜裡卻把銅壺擦得更亮了。
老茶鋪的手藝,也在悄悄傳。剃頭匠張師傅收了個徒弟,是他的遠房孫子,叫張小剃。張小剃剛來時長頭發,留著城裡人的發型,張師傅拿起剃刀給他剃了個光頭:“乾咱這行,得清爽,讓客人看著踏實。”他教孫子磨剃刀,“蕩刀布要繃直,力道得勻,不然剃刀會‘咬’頭皮”;教他給客人按頭,“太陽穴輕著點,後腦勺可以重點,解乏”。張小剃學得認真,有時練得手酸,就坐在茶鋪裡聽老茶客聊天,聽他們說張師傅年輕時的事——當年張師傅給一位將軍剃過頭,將軍誇他“手藝能當半個兵,穩!”
捏麵人的劉師傅,把麵泥的方子傳給了孫女。小姑娘才十歲,卻能捏出像樣的小兔子,劉師傅在旁邊看著,眯著眼笑:“耳朵再長點,更精神。”他教孫女,“捏麵人要用心,你想著它是活的,它就有靈氣。”小姑娘似懂非懂,卻把爺爺的話記在心裡,捏出來的麵人,眼睛總亮晶晶的,像藏著光。
有年冬天,下了場大雪,茶鋪的屋頂壓了厚厚的雪,像蓋了層棉被。王三、柱子、張小剃、劉師傅的孫女,還有幾個老茶客,一起爬梯子掃雪。周大爺站在底下指揮:“東邊再掃掃,彆塌了!”柱子年輕,爬得最高,雪沫子掉在他脖子裡,凍得直哆嗦,卻笑得響亮。雪掃完了,大家擠在茶鋪裡烤火,喝著熱茶,吃著張嬸子送來的紅薯,暖意從腳底直竄到心裡。
周大爺看著滿屋子的人,感慨道:“這茶鋪啊,就像這炭火,一代一代添柴,才能一直旺下去。”王三給大家續上茶,茶湯在碗裡晃出漣漪,像一圈圈年輪。他知道,隻要銅壺還在燒,剃頭挑子還在響,孩子們還在學手藝,這老茶鋪的煙火,就會一直飄在巷子裡,飄進一代又一代人的日子裡——那是成都人最暖的鄉愁,最濃的牽掛。
茶煙嫋嫋,纏著屋簷的紅燈籠,纏著老槐樹的枝椏,纏著茶客們的笑聲,一年又一年,續著,續著,把時光熬成了最醇厚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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