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高原,這片被雪山環繞、江河貫穿的神奇地域,猶如一塊被歲月精心雕琢的瑰寶。在這裡,嘉絨、康巴、安多、木雅與魚通藏族五大支係,宛如五棵深深紮根於高原沃土的參天大樹,它們的根係在曆史的土壤中緊密纏繞,相互交織,而枝葉則向著不同的天空儘情舒展,各自綻放出獨特的光彩,共同編織出了川西藏地那絢麗多彩、獨具魅力的生命畫卷。
嘉絨藏族:碉樓與鍋莊裡的河穀密碼
大渡河穀的清晨總是被一層輕柔的晨霧所籠罩,仿佛大地還在沉睡之中。然而,丹巴梭坡的碉樓卻早已在第一縷陽光的輕撫下蘇醒,它們如同堅毅的巨人,靜靜地矗立在那裡,身上披著金色的光暈,顯得格外莊嚴肅穆。碉樓的牆縫中,頑強的格桑花努力地鑽了出來,花瓣上還掛著晶瑩的露水,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微光,仿佛在訴說著嘉絨藏族那悠久而動人的故事。
“嘉絨”,在藏語裡意為“靠近漢地的農耕部落”,這個名字就像是一把鑰匙,為我們打開了了解他們身世的大門。追溯到唐代,吐蕃向東擴張,來自山南雅隆河穀的士兵們帶著青稞種子,踏入了這片土地,與世代居住在此的嘉良夷,也就是羌人的分支相遇。不同文化在這裡碰撞交融,他們將吐蕃的農業技術與嘉良夷的建築技法相結合,在河穀中播下希望的種子,壘起堅固的房屋,從此在大渡河穀落地生根。如今,丹巴中路藏寨的老人們,每當走過碉樓,總會指著牆角那獨特的楔形石頭,自豪地說:“這是吐蕃人帶來的技法,這些石頭就像緊密咬合的牙齒,即便是再強烈的地震,也無法將它們撼動。”
嘉絨人的生活,處處彰顯著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積累的生存智慧。他們的碉樓造型獨特,從四角到八角各不相同,最高的可達50米,仿佛要與天空比肩。碉樓的牆身向內傾斜,這個精確到7度的角度,不僅能巧妙地讓雨水順著牆麵流下,還能有效地抵禦川西那強勁的狂風。壘砌碉樓的泥土中,融入了青稞酒和糯米漿,這獨特的配方讓碉樓更加堅固。當男人們用腰繩奮力將巨石拉上腳手架時,女人們便會在下方唱起悠揚的“砌石歌”,歌詞裡藏著碉樓建造的尺寸密碼:“三指寬的縫,要填三捧土;五尺高的牆,要墊五塊石。”傳說,最早的碉樓裡藏著吐蕃武士的兵器,丹巴梭坡的一座八角碉樓頂層,至今還保留著一個深洞,老人們說,那是曾經放置寶刀的地方,刀光閃爍,仿佛能鎮住河穀裡的惡龍,庇佑著嘉絨人的安寧。
墨爾多神山,是嘉絨人心中的聖地,也是他們的精神坐標。這座海拔5105米的雪山,在藏語裡寓意著“神秘的戰神”。每年農曆七月初十,嘉絨人都會舉行盛大的轉山節,為期三天的節日裡,整個隊伍就像一條色彩斑斕的河流,沿著山間隨風飄動的經幡蜿蜒前行。男人們頭戴的“英雄結”頭飾,紅纓子瀟灑地垂到右肩,據說這是從吐蕃武士頭盔上的紅纓演變而來,象征著英勇與無畏;女人們身著的“三片裙”,百褶恰到好處地遮住腳踝,前片繡著巍峨的雪山,後片繡著奔騰的河穀,側片繡著堅固的碉樓,當她們翩翩起舞時,就好像把嘉絨的天地都穿在了身上,展現出對這片土地深深的熱愛。
轉山隊伍來到墨爾多寺前,一場震撼人心的“鎧甲舞”便會拉開帷幕。舞者們身披用牛皮和銅片精心縫製而成的“鎧甲”,每一片銅片上都刻著六字真言,充滿著神秘的力量。他們手持長矛,姿勢剛勁有力,與吐蕃岩畫裡的武士如出一轍。“哈依——哈依——”的呐喊聲在山穀中回蕩,驚起一群岩羊,仿佛是在向山神宣告:“我們始終堅守著祖先的規矩,像碉樓一樣堅定不移,守護著這片土地。”
嘉絨人的婚禮,是一場漢藏文化交融的奇妙盛宴。新郎迎親時,必定會帶上“三白”:潔白的哈達包裹著象征財富的銀元,這是對新人未來生活富足的期許;香醇的白酒裡泡著枸杞,既有漢族傳統的養生寓意,又飽含著對新人的美好祝福;白酥油捏成蓮花狀,代表著藏地的吉祥與聖潔。新娘的嫁妝中,一麵“照妖鏡”必不可少,鏡麵正對著門檻,據說能照出附在身上的“邪氣”,為新人的生活掃除一切不祥,而鏡框上卻雕著漢族傳統的“喜鵲登梅”圖案,寓意著喜事臨門、幸福美滿。婚宴上,嘉絨人會端出豐盛的“酥油糌粑宴”,卻用四川特有的青花碗盛裝,長輩們喝酥油茶時,口中念著藏語祝詞,表達著對新人的殷切期望;年輕人碰杯時,卻用漢語喊著“乾杯”,充滿著青春的活力與熱情。兩種語言在空氣中交織,在酒香裡交融,彙聚成一團溫暖而歡樂的氛圍,見證著兩個家庭的融合,也見證著漢藏文化的和諧共生。
在馬爾康的卓克基土司官寨,這種文化交融的痕跡更加顯著。官寨的天井采用藏式風格,方正而大氣,四角卻立著漢式的柱礎,精致而典雅;經堂的壁畫繪著神聖的蓮花生大師,色彩鮮豔,栩栩如生,顏料裡卻巧妙地摻了四川的朱砂,增添了一抹獨特的韻味;就連土司的座椅都彆具匠心,靠背雕刻著藏地雄偉的雪山,扶手卻刻著漢族象征吉祥如意的祥雲。講解員講述著當年紅軍長征時的故事,土司就是在這裡,用藏語下達指令,組織當地民眾為紅軍提供幫助,同時又用漢字寫下歡迎標語,表達對紅軍的支持與敬意。兩種文字在木頭上並肩而立,曆經了八十年的風雨洗禮,依然清晰可見,成為了漢藏團結的曆史見證,也訴說著嘉絨人開放包容的胸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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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巴藏族:雪山與馬蹄間的英雄史詩
折多山的山口,一塊刻著“西出折多”四個大字的石頭格外醒目。當人們翻過這座山,一個充滿激情與活力的康巴藏族世界便在眼前徐徐展開。理塘的賽馬場上,塵土飛揚,騎手們駕馭著駿馬,風馳電掣般地奔馳,展現著康巴人的勇敢與豪邁;色達的紅房子漫山遍野,錯落有致,仿佛一片紅色的海洋,彌漫著濃厚的宗教氛圍;康定的溜溜調順著折多河緩緩流淌,那悠揚的旋律,帶著康巴人的柔情與浪漫,縈繞在人們的心頭。
“康巴”,在藏語中是“邊地”的意思,然而,康巴人卻用他們的熱情與勇敢,將這片土地活成了“英雄之地”的代名詞。吐蕃時期,這裡是戍邊武士的駐紮地,那些騎著矯健神駒的騎兵,將“戰死為榮”的信念深深地刻進了自己的基因裡。如今,理塘的老牧民們回憶起先輩的故事,依然會感慨地說:“我們的祖先不是在戰場上奮勇廝殺,就是在奔赴戰場的路上,他們的英勇無畏,是我們康巴人的驕傲。”這種尚武精神,在康巴男人的裝扮上體現得淋漓儘致:他們的狐皮帽,毛要足夠蓬鬆,如同戰神那威風凜凜的鬃毛,彰顯著他們的勇猛;腰間的藏刀,要鑲嵌七顆瑪瑙,象征著北鬥七星,寓意著他們在生活中能夠指引方向,勇往直前;就連靴子的紅穗子,都要長長的拖到地麵,騎馬時,隨著馬蹄的奔騰,紅穗子揚起的弧度要足夠張揚,展現出他們的瀟灑與不羈。
康巴人的美,是在雪山的照耀下、草原的滋養中孕育而生的。女子的“邦典”圍裙,是她們精心編織的藝術品,要用十二種鮮豔的顏色的氆氌織成。紅色的部分,如同海子山那絢爛的晚霞,熱烈而奔放;藍色的部分,恰似木格措那清澈的湖水,寧靜而深邃;繡在上麵的格桑花,立體感十足,仿佛隻要微風輕輕一吹,就會從圍裙上飄落,散發出迷人的芬芳。她們的銀飾,沉重得仿佛能壓彎肩頭,但她們卻走得穩穩當當,儀態萬方。這是因為她們從小就跟著母親學習“負重步”,這種獨特的步伐源自吐蕃女兵的行軍姿態,既優雅又能保持平衡,讓她們在草原上行走時,宛如翩翩起舞的仙子。康定城裡的老人回憶起往昔,總會笑著說,以前康巴姑娘去趕集,身上銀飾相互碰撞,發出的叮當聲清脆悅耳,能驚動半條街,那聲音就像是一種獨特的密碼,不用說話,人們就知道是康巴姑娘來了,她們的美麗與自信,成為了康定街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理塘的賽馬節,是康巴精神的盛大展示。每年八月,草原上就像盛開了無數絢麗的花朵,上千頂帳篷星羅棋布地搭建起來。康巴男人牽著披紅掛彩的駿馬,從石渠、巴塘、稻城等四麵八方趕來,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與興奮。賽馬的跑道沿著格聶神山的輪廓蜿蜒伸展,最長的賽程長達30公裡,這不僅是對騎手騎術的考驗,更是對他們勇氣和毅力的挑戰。騎手們在馬背上俯身,敏捷地撿起地上的哈達,仿佛與駿馬融為一體;在疾馳中,他們張弓搭箭,箭如流星般射出,展現出高超的技藝。最驚險刺激的當屬“倒掛金鉤”,騎手身體懸空,僅用腳勾住馬鞍,像一隻展翅翱翔的雄鷹,以極快的速度掠過地麵,引得觀眾們陣陣驚呼,掌聲雷動。觀眾席上的姑娘們,眼中閃爍著崇拜的光芒,她們會把珍貴的綠鬆石扔給心儀的騎手,誰接到的石頭最多,誰就是當年的“草原英雄”,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也贏得了姑娘們的芳心。
這種英雄氣,在色達五明佛學院卻化作了虔誠。漫山的紅房子裡,康巴僧人披著絳紅色的僧袍,在經堂裡誦經時,聲音洪亮得能穿透雪霧。他們中的很多人,年輕時都在賽馬場上摔過跤,如今卻能在蒲團上坐一整天。佛學院的老堪布說:“康巴人的信仰像雪山,要麼不爬,爬就要到頂。”在這裡,最顯眼的不是金頂,而是那些用石頭堆的瑪尼堆,每塊石頭都刻著六字真言,大的有桌麵那麼寬,是幾個康巴漢子合力抬上去的,他們說:“石頭有多重,心就有多誠。”
康巴人的生活,像他們的“楚巴”長袍一樣,藏著實用的智慧。袍子用羊毛織就,厚實而保暖,白天可以抵禦高原的寒風,晚上當鋪蓋抵禦山間的寒冷。袖子設計得又長又寬大,冷的時候可以把手縮進去,騎馬時還能甩起來驅趕蚊蟲。領口的設計很特彆,呈大翻領狀,既能擋風,又方便在勞作時散熱。在康定的老街,還能看到傳統的康巴裁縫店,店主用古老的木質縫紉機,為客人縫著藏袍,一針一線都縫進了康巴人的生活哲學。
安多藏族:川西草原上的“遊牧詩人”
若說康巴人是川西的“烈火”,那安多人便是高原的“長風”。在川西阿壩州的若爾蓋、紅原、阿壩縣,那些騎著馬在草原上追趕羊群的藏族,大多是安多藏族。他們的聚居地與青海、甘肅的安多藏區連成一片,像一張鋪在青藏高原東緣的綠毯,而川西的草原正是這張毯子上最柔軟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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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人的曆史帶著遊牧民族的流動感。古代吐蕃時期,這裡是遊牧部落的牧場,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趕著牛羊在黃河九曲第一灣與鬆潘草原之間遷徙,帳篷的炊煙是草原上最靈動的坐標。後來隨著藏傳佛教的傳播,寺院成了他們文化的錨點。阿壩州的各莫寺、達紮寺,都是安多藏區的重要佛刹,寺裡的僧人不僅會念經,還懂草原的氣候規律——什麼時候該遷徙,什麼時候該打草,他們的經筒轉著轉著,就把生存的智慧也轉了進去。各莫寺的大經堂裡,有一幅巨大的《時輪金剛壇城》唐卡,畫師用金線勾勒出日月星辰的運行軌跡,安多老人說,看著唐卡上的星宿位置,就知道該給羊群剪毛還是該往南遷徙了。
和嘉絨、康巴藏族比,安多人的生活更“接地氣”。他們的帳篷是用犛牛毛織的“黑帳”,經緯交錯的毛線上還留著犛牛的體溫,下雨時毛纖維遇水膨脹,能密不透風地擋住雨水;晴天時陽光透過縫隙灑進來,在地上織出細碎的光斑。拆開帳篷時,男人用腰繩將帳布捆成緊實的包袱,一頭犛牛就能馱著全家家當趕路——鍋碗瓢盆在包袱裡叮當作響,像一首流動的歌謠。女人的“安多藏袍”更寬大,袖口和下擺鑲著紅、綠、藍三色氆氌,那是草原上最鮮豔的色彩。平時袖子甩在身後,像兩隻展開的翅膀;冷了就把身子裹緊,下擺拽到膝蓋,露出裡麵的彩綢襯裡;騎馬時乾脆把下擺掖進腰帶,露出結實的皮靴,跑起來風從袍子裡穿過,呼呼作響。
安多人的一天是跟著太陽走的。天剛蒙蒙亮,女主人就會掀開帳簾,用銅瓢從河邊舀回第一桶水,在三腳架上支起銅鍋。酥油茶要打夠108下——這個數字源自藏傳佛教的念珠,打茶的木棍上纏著紅布條,每打一下,布條就在空中畫個圈,像在給新的一天祈福。男主人則牽著最壯的公牛去放馬,馬群在晨霧裡像一團團移動的黑雲,他會對著東方的第一縷陽光撒一把青稞,嘴裡念著:“太陽出來了,草要長,羊要肥。”
草原上的“拉伊”情歌是安多人的靈魂。不像康定情歌那般纏綿,他們的調子拉得又高又長,能順著風飄出十幾裡地。年輕男女在放牧時隔著草坡對唱,歌詞裡沒有華麗的辭藻,卻藏著草原的坦蕩:“你的帳篷像白蓮花,我的馬繩想拴住它;你的歌聲比百靈脆,我的心跟著跑斷腿。”唱到動情處,小夥子會摘下腰間的“鷹笛”,用鷹的翅骨做成的笛子吹起嗚咽的調子,笛聲能把遠處的姑娘引過來,兩人坐在野花叢中,把名字刻在同一塊石頭上。
每年夏天,若爾蓋的“雅敦節”是安多人的狂歡。“雅敦”意為“夏日盛宴”,草原上會搭起數百頂帳篷,像突然冒出的一片白色蘑菇。最熱鬨的是“賽馬會”,但安多的賽馬不像康巴那樣追求速度,而是比“馬技”——騎手要在馬背上做“拾哈達”“倒掛金鉤”的動作,還要邊騎馬邊唱拉伊,歌聲不跑調、動作不變形才算贏。姑娘們則聚在帳篷前“賽繡”,她們的“邦典”圍裙上要繡滿格桑花、雪蓮花、雄鷹,誰的針腳最密、顏色最豔,誰就能得到老人們的“哈達祝福”。
安多人對信仰的表達帶著遊牧的灑脫。他們的瑪尼堆不像衛藏那般規整,石頭是隨手從河邊撿的,有圓的、扁的、帶花紋的,隻要刻上六字真言就堆在路邊,路過的人都會添一塊石頭,讓瑪尼堆像草原一樣慢慢生長。經幡也不是刻意掛的,風把布吹到哪裡,就在哪裡係上——樹梢、橋墩、甚至牛角上,都可能飄著藍、白、紅、綠、黃五種顏色的經幡,那是天空、祥雲、火焰、江河和大地的象征,風每吹動一次,就等於念了一遍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