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的煙,是長在時光裡的樹。那些紅的、藍的、印著山川草木的煙盒,曾是街頭巷尾最尋常的風景,如今卻像落儘的葉子,藏在記憶的泥土裡。但隻要有人輕輕翻動,就能聞到當年的香——那是茶館的茉莉香,田埂的泥土香,碼頭的江風香,混著煙絲的醇厚,在歲月裡釀成了酒,抿一口,全是巴蜀的滋味。
一、飛雁折翅時,廠礦的灰藍記憶
飛雁牌的煙盒,是川東廠礦裡抹不去的灰藍。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達州的紡織廠、南充的機械廠,工人師傅們的工裝口袋裡,十有八九揣著這抹藍。煙盒上的飛雁展開翅膀,翅膀尖沾著點白,像剛掠過嘉陵江的水麵,樸素得像車間裡的扳手。
爺爺是紡織廠的老機修工,他的工具箱裡總壓著幾疊飛雁煙盒,邊角磨得發毛,有的還沾著機油。“這紙厚實,比牛皮紙還經用。”他用煙盒墊螺絲、包鐵釘,甚至給我折過紙船,船身印著“飛雁”二字,放在廠區的池塘裡,能漂一下午。
那時候,工人之間遞煙,遞的是飛雁才叫“不見外”。歇工鈴一響,車間門口的梧桐樹下就聚起一群人。穿藍色工裝的師傅們掏出煙盒,“啪”地彈出一支,煙在粗糙的掌心裡滾半圈,再遞給旁邊的徒弟。徒弟雙手接過,用火柴“擦”地引燃,嗆得咳嗽,師傅就笑:“慢點抽,這煙性子烈,像川東的太陽。”煙圈混著機器的轟鳴,把八小時的疲憊都圈了進去,散在風裡。
父親追母親時,就靠飛雁壯過膽。1985年的電影院門口,他攥著半包飛雁,手心的汗把煙盒浸得發皺。母親和女伴走來,他鼓足勇氣遞上一支,煙在顫抖的指間晃,話沒說幾句,臉比煙蒂還紅。母親後來總笑他:“當年就看上你那支煙的誠意了——煙盒都捏變形了,還舍不得扔。”
飛雁的消失,像一場慢慢停擺的鐘。90年代初,廠裡開始出現帶過濾嘴的香煙,煙盒上印著高樓大廈,年輕人說“飛雁太土,沒過濾嘴嗆得慌”。爺爺卻照舊買,直到有天供銷社的櫃員說“進不到貨了”,他才愣在原地,手裡的空煙盒捏成了團。
最後一次見飛雁煙盒,是在廢品站的紙堆裡。那隻飛雁的翅膀被撕了個口子,再也飛不起來。爺爺撿回來,用膠帶粘好,夾在他的工具手冊裡,“留著,看個念想”。如今那本手冊還在,飛雁的翅膀卻早已脆得一碰就碎,像被風吹散的棉絮。陽光透過紙頁,能看見煙盒背麵模糊的字跡:“四川卷煙廠出品”,那行字,比爺爺眼角的皺紋還要淺了。
二、紅芙蓉謝了,喜宴上的那抹豔
紅芙蓉的煙盒,是巴蜀喜宴上最紮眼的一抹紅。煙盒上的芙蓉花層層疊疊,花瓣邊緣描著金,像剛從錦江裡撈出來的,帶著水汽的豔。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川南鄉下,誰家辦喜事,桌上沒擺紅芙蓉,都不好意思請賓客。
奶奶說,1973年她嫁爺爺時,陪嫁的木箱裡就躺著兩條紅芙蓉。那時候物資緊俏,爺爺托人在縣城供銷社排隊才買到,煙盒用紅繩捆著,像兩封滾燙的情書。拜堂時,爺爺給長輩遞煙,煙盒在手裡轉得飛快,紅得像團火。有長輩接過煙,夾在耳後,說“沾沾喜氣”;孩子們則盯著煙盒,等宴席散了,搶著要去折成小船,在院子的水溝裡漂,船尾拖出的水痕,像芙蓉花的影子。
紅芙蓉的煙絲裡,混著點說不出的甜。老人們說,那是加了瀘州的桂花,抽起來不嗆,連不抽煙的姑娘都能夾在指間把玩。我表姐的嫁妝盒裡,至今壓著個紅芙蓉煙盒,是她十歲時在姑姑婚禮上搶的。“當時覺得這花比新娘的頭花還好看,”她摸著煙盒上磨平的花瓣,“後來才知道,那煙盒被姑姑的婆婆壓在箱底三年,就等辦喜事時用。”
鄉下的喜宴上,煙盒還有妙用。賬房先生用煙盒記禮單,紅底黑字格外清楚;孩子們把煙盒疊成“三角板”,在曬穀場上拍得“啪啪”響;新媳婦給長輩敬煙,煙盒要雙手捧著,長輩接過煙,會往煙盒裡塞個紅包,“這叫煙盒藏福”。
紅芙蓉的謝幕,像一場慢慢暗下去的燈。記不清是哪年春節,去內江鄉下拜年,發現喜宴上的紅芙蓉換成了印著龍鳳的香煙。問堂叔,他叼著煙說:“現在時興帶爆珠的,年輕人嫌紅芙蓉老氣,說煙盒上的花像年畫。”宴席散後,我在灶房角落看見個被踩扁的紅芙蓉煙盒,芙蓉花的金粉掉了大半,像褪了色的春聯。
去年在成都送仙橋舊貨市場,見著個紅芙蓉煙標,攤主用玻璃框裝著,標著“80年代藏品”。我摸了摸那褪色的紅,紙頁薄得像蟬翼,邊緣卷著毛邊,像觸到了奶奶鬢角的霜——當年的鮮亮,終究抵不過時光的磨洗。但奶奶說,她總在夢裡聞到紅芙蓉的香,那香味裡,有鞭炮的硝煙,有新被褥的皂角味,還有她年輕時,爺爺遞煙時發燙的指尖。
三、工字牌的鏽,工地上的鐵骨
工字牌的煙盒,是巴蜀工地上的“鐵勳章”。煙盒上的“工”字方方正正,黑得發亮,像用鏨子刻在鐵板上的,透著股硬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重慶、攀枝花,工地上的男人,兜裡要是沒包工字牌,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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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1982年進的建築隊,在攀枝花修鋼廠時,兜裡揣的永遠是工字牌。他說,那時候的工人認死理:“工字牌,工人的牌,抽著踏實。”煙盒是軟紙的,邊角總被汗水浸得發皺,卻被手心的溫度焐得平整。下工後,幾個人蹲在腳手架下,煙在指間傳,一口煙一口粗茶,煙絲燃著的“滋滋”聲,比水泥攪拌機還動聽。
有次父親發高燒,師傅從懷裡掏出支工字牌,煙盒都被體溫焐軟了。“抽口,發發汗就好了。”師傅說。煙味嗆得父親眼淚直流,咳嗽聲震得工棚的木板響,病竟真的好了大半。後來那師傅退休,父親特意托人買了兩條工字牌送他,兩人坐在拆下來的腳手架上,對著煙盒喝了一下午酒,說的都是哪個橋墩難打,哪個大梁難架,煙蒂扔了一地,像撒了把釘子。
工字牌的煙絲,是用什邡的好葉子做的。老煙民一抽就知道:“葉片寬,烤得透,煙灰白得像雪。”父親說,那時候的煙廠就在什邡,煙絲都是工人用竹篩子篩過的,連碎末都少見。有年煙廠的人來工地調研,父親還提過建議:“把‘工’字再刻深點,顯得有力量。”
工字牌的退場,像老建築的拆除。90年代末,工地上的煙越來越花哨,過濾嘴越來越長,煙盒上印著明星和跑車。年輕工人說:“工字牌太糙,拿不出手。”父親整理舊物時,翻出個鐵皮煙盒,裡麵還剩半包發黃的工字煙,煙絲硬得像枯草。他捏起一支,對著光看了很久,“這煙絲,當年能看見葉脈”。
煙早抽不了了,但那“工”字,像枚生了鏽的勳章,彆在歲月的衣襟上。去年父親去攀枝花參加廠慶,遇見當年的師傅,師傅從兜裡掏出個塑封的工字煙盒,“一直留著,看見它,就想起你們這幫小子搶煙抽的樣”。兩個老頭對著煙盒笑,眼角的皺紋裡,還藏著當年工地上的風。
四、山城的霧散了,碼頭邊的剪影
山城牌的煙盒上,永遠印著解放碑的剪影。碑身尖尖的,直插煙盒頂端,周圍繞著幾縷灰霧,像重慶碼頭的晨霧,朦朧得恰到好處。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重慶,這抹剪影是街頭巷尾的“城標”——挑夫的扁擔上掛著,老板的抽屜裡躺著,甚至公交車的扶手上,都能看見有人夾著支山城煙,煙盒邊角被摩挲得發亮。
外公是朝天門碼頭的“棒棒”,他的竹筐柄上總纏著圈繩子,繩子上掛著個鐵皮煙盒,裡麵裝的永遠是山城牌。“抽口山城,才算回了家。”他說。煙盒上的解放碑,被他的拇指磨得有些模糊,碑底的“重慶”二字卻依舊清晰,像刻在心裡的坐標。
90年代的碼頭邊,最熱鬨的是歇腳的挑夫。竹筐往地上一放,掏出山城煙盒,“啪”地彈出一支,煙在指間轉半圈,再分給旁邊的夥計。“抽起,抽起。”煙點燃了,煙霧混著江風,把號子聲都染得有了味道。有次我跟著外公去碼頭,見個老纖夫,煙袋裡裝的就是山城煙絲,他說:“這煙勁大,拉纖時抽一口,能多走三裡路。”煙鍋的火星在江風裡一閃一閃,煙盒上的解放碑,在煙霧裡若隱若現,像個沉默的守望者,看著江水東流,看著人來人往。
山城煙的味道,帶著碼頭的潑辣。老煙民說:“一口下去,像喝了口老重慶的沱茶,先苦後甘,後勁足。”生意人談買賣,遞上一包山城,是“實在”的意思;朋友見麵,掏出山城分一支,是“不見外”的證明。有次外公幫個老板挑貨,老板遞給他一包帶過濾嘴的好煙,他擺擺手,從兜裡掏出山城:“我這煙,比你的經抽。”老板後來成了他的老主顧,說“就衝你這煙,信得過”。
山城的霧散得悄無聲息。2000年後,過江隧道通了,碼頭的挑夫少了,解放碑周圍的高樓越來越多,煙盒上的剪影漸漸跟不上城市的模樣。去年去重慶,在較場口的老茶館裡問老板有沒有山城煙,老板笑著搖頭:“現在年輕人都抽細支的了,嫌山城太烈,說抽著像吞辣椒。”
外公的鐵皮煙盒還在,放在他的床頭櫃上,裡麵裝著老花鏡。他說:“城還在,煙沒了,但抽過山城的人,心裡都揣著座解放碑。”霧散了,碑還在;煙沒了,記憶還在——就像嘉陵江的水,不管流到哪裡,都帶著碼頭的味道。
五、九寨溝的花謝了,旅人的明信片
九寨溝香煙的煙盒,曾是川西北最靚的“明信片”。煙盒上的五花海藍得發脆,疊溪海子的綠淌得像汁,諾日朗瀑布的白練從煙盒頂端垂下來,濺起的水花仿佛能打濕指尖。2000年初去九寨溝旅遊,導遊總會指著貨架上的煙盒說:“帶兩條,比明信片實在,煙抽完了,盒還能當畫看。”
母親2003年去九寨溝時,就帶了四條。煙盒在親友手裡傳,“這是五花海”“那是長海”,沒去過的人對著煙盒就能想象仙境的模樣。鄰居王大爺收到一盒,舍不得抽,把煙盒拆開,用漿糊貼在客廳的牆上,“就當掛了幅畫”。畫的右下角,印著行小字:“四川·阿壩”,像畫家的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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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寨溝的煙絲裡,混著點鬆針的清苦。煙廠的人說,那是加了黃龍的高山草甸的氣息,抽起來有“仙氣”。我小時候寫作文《我的家鄉》,還照著煙盒上的圖案,用蠟筆描過一幅九寨溝的畫,藍的海、綠的樹、白的瀑布,老師在評語裡寫:“畫得像真的一樣。”其實我從沒去過,全靠煙盒上的色彩撐著膽子想象。
煙盒還藏著旅人的心事。有次在鬆潘古城的客棧,見個背包客在煙盒背麵寫日記,字跡被高原的風吹得發飄:“2005年7月,在五花海遇見穿紅裙的姑娘,她的笑比煙盒上的海還藍。”煙盒後來被他夾在遊記裡,成了最鮮活的注腳。
九寨溝煙的退場,像一場慢慢褪色的夢。後來旅遊市場的伴手禮越來越多樣,犛牛肉、藏茶、唐卡成了新寵,煙漸漸被擠到了貨架角落。2010年再去九寨溝,商店老板說:“現在遊客不愛帶煙了,說不健康,都買青稞餅。”
前陣子整理書櫃,翻出母親當年帶回來的煙盒,五花海的藍已經發灰,像被歲月蒙上了一層紗。想起當年對著煙盒憧憬遠方的自己,忽然明白,消失的不隻是煙,還有那個拿著煙盒就能想象世界的年紀——那時的美好,簡單得像煙盒上的畫,藍是藍,綠是綠,白是白,沒那麼多彎彎繞。
六、攀西的陽光落了,礦山裡的烈
攀西牌的煙,帶著川西南河穀的烈陽味。煙盒上的攀枝花紅得像團火,花瓣邊緣泛著金,花底下印著行黑字:“涼山·攀枝花”,字的筆畫裡都透著熱。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攀西地區,這抹紅是礦山、河穀、彝家村寨裡最硬的“通貨”。
表哥是攀枝花礦山的老礦工,他說:“在井下,攀西就是‘強心針’。”下井前抽一支,“壯膽”;升井後抽一支,“壓驚”。礦工們的煙盒,邊角總帶著煤渣的黑,卻被手心的汗浸得發亮,像裹著層釉。煙盒裡的煙絲,粗得像麻繩,卻金黃發亮,“那是用金沙江畔的煙葉做的,曬足了180天太陽”。
礦山的宿舍裡,煙盒是“社交貨幣”。新來的礦工遞上攀西,老工人接了,才算“認了你”;誰家裡有事,大家湊錢買幾條攀西當禮,“比送酒實在”;連彝族的小夥子追姑娘,都會在煙盒裡塞朵索瑪花,“煙是烈的,花是柔的,姑娘才喜歡”。
有次礦裡出了點小事故,表哥和工友們被困在井下兩小時。黑暗裡,他摸出最後一支攀西,煙盒“啪”地彈開,火光在十幾雙眼睛裡跳。煙在粗糙的指間傳,一口煙一口粗氣,煙絲燃儘時,救援的燈光也照了進來。“那煙味,比啥都提神,”表哥說這話時,指節在煙盒上敲了敲,像在敲當年的礦燈,“後來才知道,每個人都留了最後一支,想給彆人壯膽。”
攀西的陽光,終究沒能曬過時代的風。2015年表哥退休時,礦山裡的年輕礦工已經愛抽帶薄荷味的細支煙,他們捏著攀西的煙盒皺眉:“這煙太烈,嗆得慌,像喝二鍋頭。”表哥沒說話,把自己攢的二十多個攀西煙盒捆成一摞,放在宿舍的窗台上,煙盒上的攀枝花,紅得依舊紮眼,像在跟歲月較勁。
去年回老家,見表哥在整理老照片,相冊的最後一頁,夾著個塑封的攀西煙盒。他指著煙盒上的攀枝花說:“這花,學名叫木棉,在我們礦山,開得比誰都潑辣。這煙裡,有金沙江的水,有大涼山的風,還有我們這些老礦工的汗。”
巴蜀的煙盒,是時光的琥珀。飛雁的灰藍、紅芙蓉的豔、工字牌的硬、山城的霧、九寨溝的仙、攀西的烈,都被封在薄薄的紙頁裡,藏著一代人的笑淚。它們或許不再出現在街頭巷尾,卻在記憶裡生了根——爺爺工具箱裡的煙盒紙船,奶奶嫁妝裡的紅芙蓉影子,父親工地上的“工”字勳章,外公碼頭邊的解放碑剪影……
這些消失的煙,像老茶館裡的蓋碗茶,茶涼了,碗還在;像川劇舞台上的變臉,臉變了,魂還在。隻要有人記得煙盒上的圖案,記得煙霧裡的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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