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寧的六月，像被扔進了蒸籠，濕熱的風裹著酸筍的鮮辣、老友粉的濃香，在騎樓老街的石板縫裡打轉。岐仁堂的木門虛掩著，藥香混著簷下金銀花的清甜漫出來，驅散了幾分暑氣。岐大夫正坐在案前碾藥，青灰色的長衫袖口挽起，露出結實的手腕，碾槽裡的甘草被磨得細碎，簌簌落進瓷碗，發出溫潤的聲響。
“岐大夫，又在忙活呢？”門口傳來賣涼茶的陳阿婆的聲音，她提著竹籃，裡麵裝著剛摘的紫蘇葉，“今早見你家藥童去采鉤藤，是不是又有街坊要調理肝風啊？”
岐大夫抬起頭，眉眼間帶著溫和的笑意，指尖輕輕敲了敲碾槽：“夏季濕熱，肝火易旺，備著些總沒錯。阿婆這紫蘇葉新鮮，是要給兒媳煮魚吧？”
陳阿婆笑著應了，剛要再聊幾句，巷口突然傳來一陣慌亂的呼喊，夾雜著女人的啜泣聲，打破了老街的寧靜。“救命啊！有人抽搐了！”
岐大夫眉頭微蹙，放下碾杆起身，快步走到門口。隻見巷口不遠處，幾個街坊正圍著一個中年女人，女人蜷縮在老友粉店的門檻上，雙手緊握，牙關緊閉，眼角泛紅，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跡，旁邊一個年輕小夥急得滿頭大汗，手足無措地喊著“媽！媽你彆嚇我！”
“是阿英啊！”陳阿婆驚呼一聲，拉著岐大夫快步上前，“這是巷尾開老友粉店的王英，剛才還見她在店裡忙活，怎麼突然這樣了？”
岐大夫蹲下身，示意眾人讓開些，保持空氣流通。他先輕輕撥開王英汗濕的頭發，看了看她的瞳孔，隻見瞳子微微上視，眼神渙散；又伸出手指，輕輕按在她的手腕上，指尖傳來脈息弦數有力，像拉滿的弓弦，帶著急促的跳動；再掀開她的眼瞼，結膜泛紅，湊近聞了聞，氣息中帶著幾分肝火上炎的燥味，嘴角的血跡色澤鮮紅，不似內傷瘀血。
“先彆急，”岐大夫聲音沉穩，安撫著慌亂的小夥，“你是她兒子小宇吧？先給你媽順順氣，輕輕拍她的後背，彆讓她咬到舌頭。”
小宇連忙點頭，按照岐大夫的吩咐做了，手還在不停發抖：“岐大夫，我媽剛才跟我吵了一架，突然就說頭痛，然後流鼻血，接著就抽搐了，連話都說不出來，這可怎麼辦啊？”
周圍的街坊也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剛才我路過，聽見店裡吵得厲害，阿英好像在說小宇創業賠錢的事？”“是啊，阿英脾氣急，平時一點小事就容易上火，這次肯定是氣狠了！”“之前她還跟我說，這幾個月月經就不太準，有時候推遲十幾天，沒想到這次氣出這麼大毛病！”
岐大夫一邊聽著街坊的議論，一邊繼續診查，他輕輕翻開王英的舌苔，隻見舌紅苔黃，舌尖尤為紅赤，正是肝火熾盛的典型征象。“小宇，你媽這次經行是不是剛好趕上？”
小宇愣了一下，連忙點頭：“對！昨天剛來了一點，量還特彆少，今天早上還跟我說肚子有點脹，沒想到吵完架，就說月經突然停了，然後就出了這些事。”
岐大夫心中已有定論，他站起身，對小宇說：“你媽這是暴怒傷肝，肝火熾盛引發的急症，得趕緊回岐仁堂調理，再耽誤下去，恐傷臟腑經絡。來，幾個街坊幫忙搭把手，把你媽扶到我店裡。”
眾人連忙應聲，小心翼翼地扶著王英，跟著岐大夫往岐仁堂走去。陳阿婆也提著紫蘇葉跟在後麵，一邊走一邊念叨：“都說氣大傷身，阿英這脾氣，早晚要出問題，還好有岐大夫在。”
岐仁堂的內堂收拾得乾淨整潔，一張古樸的木床靠牆擺放，鋪著柔軟的棉墊。眾人把王英輕輕放在床上，岐大夫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麵的嘈雜，又讓藥童取來溫水和乾淨的棉布，先給王英擦拭了嘴角的血跡，再用棉簽蘸著溫水濕潤她的嘴唇。
片刻後，王英的抽搐漸漸緩解，牙關也鬆開了些，隻是依舊頭痛難忍，雙手按著額頭，臉色蒼白，眼眶泛紅，眼淚止不住地流。“頭……頭要裂開了……”她聲音微弱，帶著沙啞的哭腔。
岐大夫坐在床邊，再次為她切脈，脈息依舊弦數，但比剛才平緩了些許。“阿英，你先彆慌，慢慢告訴我，剛才跟小宇吵架，是不是氣到渾身發抖，胸口發悶？”
王英點了點頭，眼淚掉得更凶了：“岐大夫，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小宇創業，我把攢了十幾年的養老錢都給了他，結果他半年就賠光了，還跟我頂嘴，說我管太多！我當時氣得腦子嗡嗡響，胸口像堵了塊大石頭，然後就覺得頭劇痛，鼻子一熱，血就流出來了，接著手腳就不聽使喚了，月經也突然沒了……我是不是得了什麼絕症啊？”
“彆胡思亂想，你這不是絕症，是肝火熾盛引發的一係列症狀。”岐大夫溫和地安撫她，“《素問·舉痛論》裡說‘怒則氣上’，你暴怒之下，肝氣逆亂，氣機上衝，就像邕江的水流突然逆流，堵在了河道裡，還衝毀了岸邊的堤壩。”
王英似懂非懂地看著岐大夫，小宇也湊過來，著急地問：“岐大夫，什麼是肝氣逆亂啊？我媽這症狀這麼多，又是流鼻血又是抽搐，還閉經，怎麼都是肝火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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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大夫拿起案上的一張經絡圖，鋪在桌上，指著圖上的肝經說道：“肝為藏血之臟，體陰而用陽，就像家裡的蓄水池，既要儲存血液，又要讓血液順著經絡順暢流動，滋養全身。《黃帝內經》裡說‘肝主疏泄’，疏泄的就是氣機和血液，氣機順暢了，血液才能正常運行，月經也才能按時來潮。”
他頓了頓，又指著經絡圖上肝經的走向：“肝經從足厥陰開始，向上經過腹部、胸部，再到頭部，還連著肺、胃等臟腑。你媽暴怒，肝氣突然上逆，這股逆行的火氣就順著肝經直衝頭部，頭部經絡被火氣灼傷，就會頭痛欲裂；火氣上炎到肺，肺絡脆弱，被火氣灼傷後，血管就會破裂，出現鼻衄；肝火犯胃，胃氣也跟著上逆，脾胃運化失常，津液凝聚成痰濁，堵在咽喉和經絡裡，就會口噤不能言、肢體抽搐；更重要的是，肝藏血的功能失調，血液都被火氣擾亂，無法正常濡養衝任二脈，衝為血海，任主胞胎，衝任失調，月經自然就停了。”
“原來是這樣啊！”陳阿婆在一旁聽得連連點頭，“難怪阿英平時吃老友粉總愛多加辣椒和酸筍，夏季濕熱，再吃這些辛辣的東西，本身就容易助火，這次又氣到極點，火氣就徹底爆發了。”
岐大夫讚許地看了陳阿婆一眼：“阿婆說得對。南寧夏季濕熱，濕邪困脾，脾胃運化失常，容易滋生內熱，再加上阿英平時飲食偏辛辣，辛辣之品易生燥熱，燥熱與濕邪交織，本就埋下了肝火旺盛的隱患。這次暴怒，就像給這團燥熱添了一把火，徹底點燃了肝火，才引發了這麼多急症。”
王英聽著岐大夫的講解，心裡漸漸踏實了些：“岐大夫，那我這病能治好嗎？需要吃什麼藥啊？”
“能治好，隻要清瀉肝火、疏通氣機、滋養肝血，再調理衝任，你的症狀自然會慢慢緩解。”岐大夫站起身，走到藥櫃前，開始挑選藥材，“我給你開一副方子，以小柴胡湯為基礎，再加減幾味藥材，針對性調理你的病症。”
“小柴胡湯？我好像聽過這個方子，是治感冒的吧？”小宇疑惑地問。
岐大夫笑著搖了搖頭：“小柴胡湯出自《傷寒論》，原是調和少陽的經典方劑，張仲景在《傷寒論》裡說‘少陽之為病，口苦、咽乾、目眩也’，但這個方子的妙用不止於此。少陽是人體氣機升降的樞紐，就像家裡的大門，門開得順暢，氣機才能正常出入。你媽肝氣逆亂，氣機堵塞，少陽樞紐失調，用小柴胡湯就能調和少陽，疏通氣機，就像在身體裡設置一個‘交通疏導員’，把堵著的氣機理順。”
他一邊說，一邊從藥櫃裡取出柴胡、黃芩、半夏、人參、甘草、大棗等藥材，放在案上：“這小柴胡湯裡，柴胡是君藥，辛寒解表，能疏解少陽之邪，還能疏肝理氣，就像一把鑰匙，打開堵塞的氣機通道；黃芩是臣藥，苦寒清熱，能清瀉少陽之火，還能輔助柴胡清肝火，二者一疏一清，是治療肝火熾盛、氣機逆亂的核心搭檔。”
“那這半夏、人參、甘草、大棗又是乾嘛的？”王英好奇地問。
“半夏能燥濕化痰、降逆止嘔，你媽肝火犯胃，滋生痰濁，導致口噤、抽搐，半夏就能化解痰濁，平複胃氣上逆；人參、甘草、大棗都是補益之品，能益氣健脾，滋養氣血，你暴怒傷肝，肝血耗傷，脾胃功能也受影響，這幾味藥能補脾胃、養氣血，為身體恢複提供動力，還能緩和柴胡、黃芩的苦寒之性，避免損傷脾胃。”岐大夫耐心地解釋著，又從藥櫃裡取出熟地黃、山梔、鉤藤，放在案上，“這三味藥是根據你的具體症狀加減的，是方子的點睛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