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伴君閱千途景,把酒言歡甚快意。
前塵難抵諸瑣事,獨留孤影月下寂!
墨色烏雲在繁城天際堆疊得愈發濃重,像被頑童揉皺的宣紙浸了濃墨,正一寸寸洇染開去,將方才還露著半張臉的月牙遮得嚴嚴實實。七夕的餘溫早被夜風卷得無影無蹤,巷弄裡殘留的河燈燭氣混著潮濕的桂香,順著衣領往骨縫裡鑽,涼得人指尖發麻。
夏至立在枕溪閣的青石板階上,望著霜降離去的方向——那抹月白裙裾最後消失在巷口的轉角,像被夜霧吞掉的一縷月光。燈籠的光暈在他腳下投出團蜷縮的影子,邊緣被風剪得七零八落,倒比人更顯畏寒。
方才酒桌上的喧囂還黏在耳廓,瓷碗相碰的脆響、弘俊先生的朗笑、毓敏的嬌嗔,此刻都成了隔世的回響。倒應了那句“熱鬨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輕得像嗬出的一口氣,風一吹便散了。
“夏至兄這是釘在這兒當石獅子呢?”韋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酒氣的熱意撞在冰涼的空氣裡,竟泛起細碎的白霧。他搭著蘇何宇的肩,腳步踉蹌得像踩在曬化的棉絮上,錦袍下擺掃過階前的草葉,驚起兩隻藏在葉下的蟋蟀。
“方才飛花令正到興頭,你倒好,溜得比兔子見了鷹還快。”他伸手拍向夏至的後背,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衫傳過來,倒讓那片肌膚暖得有些發燙,“弘俊先生還說要和你論論‘銀漢無聲轉玉盤’的意境,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咋就不懂珍惜?”
夏至回過神,指尖還殘留著青瓷碗壁的餘溫,那溫度順著指節往上爬,卻暖不透胸口那塊涼。他轉身時恰逢一陣風過,院角的梧桐葉簌簌落下,像無數隻折翼的蝶。
一片梧桐葉正巧粘在韋斌的發間——那葉片邊緣還帶著秋霜的淡紅,倒讓他那身月白錦袍添了幾分野趣。“不過是出來透透氣,”他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柳絮,目光掠過韋斌發間的落葉,喉結不自覺地滾了滾,“酒意上湧,怕擾了先生清談。”
方才席間他端著酒杯的手明明穩得很,可霜降那句“夏至公子還是少飲些,秋闈要緊”出口時,酒液卻晃出了杯沿,濺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漬痕,像塊洗不掉的心事。
蘇何宇伸手替韋斌摘下那片梧桐葉,指尖撚著葉片細細打量,脈絡間還凝著夜露,亮得像碎鑽。“夏至兄倒是越發謹慎了。”他指尖輕輕一旋,葉片便打著轉兒落在地上,被風卷著往巷口滾去。
“不過令尊既已回京,你這‘謫仙客’怕是要收收心,專心備考秋闈了。”他這話看似關切,眼神裡卻藏著幾分探詢,像投石入潭,專等那水麵的漣漪——誰都知道夏大人最看重功名,當年為了仕途,連發妻病重都不肯多耽擱一日。
這話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破了夏至強裝的平靜。父親回京那日,府裡的老管家提著食盒登門,紫檀木盒上的銅鎖擦得鋥亮,打開時還帶著樟木的清香。十二冊《朱子語類》碼得整整齊齊,扉頁上是父親遒勁的字跡:“秋闈在即,當屏絕雜務,潛心向學。”
那墨跡濃得化不開,墨香裡混著父親常用的龍涎香,倒比硯台裡的陳墨更顯沉重。他記得當時老管家低聲補了句:“大人說,公子與霜降姑娘走得近,外頭已有閒話了。”這話像塊冰,順著脊椎往下滑,凍得他指尖都麻了。
正怔忡間,卻見毓敏風風火火地從閣內跑出來,藕荷色的裙裾掃過階前的青苔,帶起細碎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可算找著你們了!”毓敏手裡舉著支銀質發簪,簪頭嵌著顆小小的珍珠,在昏暗中閃著微光,像藏在葉間的星子。她跑得急,鬢邊的珠花微微顫動,喘著氣往夏至麵前湊。
“方才霜降妹妹走得急,把這個落在了桌上。夏至兄,你若不急著回府,不如替她送過去?”她把發簪往夏至手裡塞,指尖的溫度留在了簪子上,倒讓那冰涼的銀器有了絲暖意。眼神裡的狡黠藏都藏不住,活像隻偷著藏了堅果的鬆鼠。
那簪子冰涼,觸手處刻著細密的纏枝蓮紋,紋路間還嵌著極細的銀砂,是蘇州銀匠的獨門手藝。夏至認得,這是去年在江南遊曆,他於蘇州巷陌的“玲瓏閣”裡為霜降選的生辰禮。
那日雨剛停,巷子裡的青石板潤得發亮,他站在銀鋪櫃台前,看著老匠師用小錘一點點敲出纏枝蓮的輪廓,陽光透過窗欞落在銀坯上,晃得人眼暈。霜降接過簪子時眼波流轉,指尖順著紋路輕輕摩挲,笑靨比巷口的海棠花還要明媚。
“林悅姐姐既陪著霜降,想必會回頭來取,”夏至把簪子輕輕放回毓敏手中,指尖刻意避開了那冰涼的銀麵,語氣裡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疏離,“我還有些課業未溫,便不專程跑這一趟了。”
他怕再多說一句,喉嚨裡的苦澀就要溢出來——他何嘗不想追上去,方才霜降轉身時,他分明看見她眼底的濕意,像蒙著霧的湖。可她那句輕飄飄的“不必了”,卻像道無形的牆,磚縫裡都灌滿了風,堵得他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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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敏撇撇嘴,把簪子往袖袋裡一塞,絲綢摩擦的輕響在夜裡格外清晰。“真是榆木腦袋不開竅。”她跺了跺腳,鞋尖踢起的石子撞在石階上,發出清脆的響。
“對了,明日鈢堂先生要在‘聽雪軒’講《文心雕龍》,霜降妹妹說定會去,你可彆再遲到了。”她刻意把“定會去”三個字咬得極重,眼神往夏至胸口瞟了瞟,像是在提醒他什麼。話音未落,人已踩著碎步跑回了閣內。
鈢堂先生的課素來座無虛席,更何況是講《文心雕龍》這樣的經典。去年先生隻在黃山講過半卷“隱秀”,便引得四方學子追著聽了三日。夏至望著毓敏消失的方向,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撓了撓,癢得慌。
他想起去年在黃山聽鈢堂先生講“隱之為體,義生文外”,霜降坐在他身側,手裡握著支狼毫,筆杆是她親手削的紫竹,尾端還刻著個小小的“霜”字。她時不時在素箋上記下隻言片語,墨字清秀,像雨後的竹。
那時山風穿堂而過,吹起她鬢邊的碎發,發絲掃過他的手背,癢得他心尖發顫。她抬頭問他“‘隱之為體,義生文外’如何解”時,眼波裡盛著的笑意,比山澗的清泉還要透亮。
“想什麼呢?臉都快笑成菊花了。”韋斌拍拍他肩膀,酒意已散,掌心卻仍燙。他順著夏至視線望去,隻見空巷風卷落葉,沙沙作響,“莫不是想著明日如何向霜降賠罪?你這性子啊,棉花掉進針眼——柔中帶剛,心裡急得像熱鍋螞蟻,麵上偏要裝雲淡風輕。”他湊近蘇何宇壓低聲道:“莫非怕夏大人怪罪?上次李尚書家公子多與戲子說了幾句,便被禁足三月。”
夏至失笑欲駁,卻見柳夢璃提竹絲燈自閣內走出。燈影搖曳,月白裙裾上蘭草隱現,針腳細密如春雨,較平日更添清雅。暖黃光暈順裙擺流淌,在青石板上投下水墨暗紋。“弘俊先生問公子何時回府,”她嗓音溫潤如和田玉,被夜風揉得綿軟,“說有幾卷宋刻本欲借公子一觀,扉頁尚有陸遊題跋。”
“煩請回稟先生,改日登門道謝。”夏至拱手,目光凝在那竹絲燈上——燈架細篾紋路,竟與去年雁蕩山所購那盞彆無二致。忽憶起彼時月夜,霜降提燈在前引路,碎月光華被她踏作滿地銀箔。她幾步一回首,燈籠暖光染眉目分外溫柔:“夏至哥哥,這月亮可像西湖見過的玉盤?”他笑答:“比玉盤更圓,倒似你前日吃的湯團。”她便提燈追打,笑聲驚起林間宿鳥,撲棱棱掠過樹梢。
柳夢璃似察覺他失神,仰首望月輕聲道:“月隱雲後,反添朦朧美。”指尖摩挲燈柄,竹紋硌得掌心微癢,“恰似某些人事,看似模糊,卻藏最真心意。”語帶深意,目光掠過他衣襟酒漬——席間霜降緊盯那片汙痕,絹帕在指間絞得發白。
這話如石入心湖,漾開圈圈漣漪。他想起柳夢璃傍晚所言“前塵如匣中舊物”,當時未解,此刻忽悟三分。不禁問道:“柳小姐可知霜降身世?她總說投奔遠親,卻對繁城舊巷比本地人更熟。”上月同過積善巷,她指巷尾老槐說“五十年前我在此撿過槐花”,可樹齡牌分明寫著“百年古槐”。
柳夢璃提燈的手微頓,光斑在她臉上投下碎葉影。“人人皆有不願提的過往,”聲柔卻篤定,指腹劃過竹絲紋路,“恰似這竹絲燈,外觀尋常,內裡燈油卻需鬆脂、燈芯草、桂花露配比封藏三月,方得清潤光華。”仰首見雲散星現,“強求不得,待遮蔽燃儘,自見天光。”微微頷首提燈離去,竹影曳地如歎息,漸融深巷。
韋斌哈欠連天:“柳小姐打甚啞謎,聽得頭昏。管什麼身世,明日見了霜降妹妹說開便是?真是金碗討飯——自找苦吃。”搭著蘇何宇搖搖晃晃,“走了走了,再吹夜風骨頭要散,明日還須陪家父拜訪邢洲兄。”
腳步聲漸遠,靴底叩石聲終被夜風吞沒。枕溪閣重歸寂靜,夏至獨立階前,望那彎破雲月牙——如浸水白玉懸於墨空。忽憶去年七夕,他與霜降、韋斌諸人在遇龍河放燈。星河璀璨似碎鑽傾灑,燈影與星光將河麵染作流金。霜降握他手的溫度猶在,那盞並蒂蓮河燈入水時火苗輕晃:“願歲歲如此,共閱千途景。”彼時甜如蜜的嗓音,此刻回想竟澀得眼眶發燙。
沿長街緩行,月華浸得石板如鋪寒霜,踏之足底生涼。途經銀鋪櫥窗,各式發簪在月光下流轉碎光。一支纏枝蓮簪與他贈霜降那支極似,唯珍珠略大,紋路更繁。掌櫃笑迎:“公子好眼力!新到江南樣式,纏枝蓮寓意生生不息,最宜贈心上人。”吳音軟糯,恍如去年蘇州老匠師。
夏至苦笑離去。心上人?他連霜降心意都參不透,何談心上。去年選簪時,掌櫃說纏枝蓮“環環相扣,縱隔千山心亦相連”。他特請匠人在簪尾紋路藏個“夏”字,盼她發現時驚喜。而今看來,倒成諷刺——他們之情恰似這纏枝蓮,看似纏綿,早被瑣碎割得支離,那些密紋反成解不開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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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巷口,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他:“夏至公子留步。”那聲音微喘,似疾行良久。
他回頭,見林悅提燈立在數步外,裙裾沾了泥漬,許是送霜降歸去時踏了水窪。燈籠暈開一團暖光,將她的影子投在粉牆上,拉得頎長扭曲,如一幅走形的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