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妹妹讓我將此物交還公子。”林悅遞來一隻素絹小盒。絹帕上繡了蘭草,針腳稚拙,顯是親手所製,“她說這是去年您於黃山為她求的平安符,今物歸原主。”
夏至接過,觸手生涼。素絹猶染淡淡蘭香——正是霜降素日熏衣之味。他識得此盒:去年黃山寺中,他於香爐前跪足一個時辰,膝骨僵麻,方求得這符。住持曾言“心誠則靈,可護心上人平安”,彼時暗笑僧迂,而今方知天真。
彼時霜降接過木盒,珍重攏入懷中,纖指反複撫過盒上雕紋:“有此物在,縱使離散,亦能重逢。”她曾將符匣藏於貼身香囊,說要日夜相隨,而今竟要歸還——這是要斬斷前緣麼?
“她…可還有話?”嗓音乾澀如磨砂,字字都帶著疼,從喉間滾出,似要剮出血來。
林悅輕歎,目光掠過他蒼白的麵容。月華浸透他的輪廓,眼下青黑無所遁形。“霜降妹妹說,秋闈在即,望公子潛心向學,莫為瑣事分心。”她略頓,攏了攏鬢邊碎發,“她說…你我之間,許本是一場誤會。”
見他唇微顫卻無言,又低聲道:“她心裡亦不好受。昨夜對著公子所贈銀簪泣了半宿,淚透絹帕。隻是…身不由己。”林悅憶起霜降憑窗望月,指節緊攥簪子發白,唇間反複念著那些關於前塵與瑣事的悵惘,字字都藏著無奈。
身不由己?夏至指節猝然發力,木盒硌得掌心生疼。是因父親態度?或她那謎般身世?抑或…那些他未知的牽絆?萬千思緒如無形蛛網,纏得他窒息。他忽然明白,那些曾以為能並肩跨越的尋常阻礙,如今都成了橫在中間的溝壑——歲月裡的細碎牽絆,遠比山海更難逾越。
林悅見他默然,又道:“明日鈢堂先生講學,霜降必至。公子若存疑問,不如當麵言明,強過彼此猜度。”她望望西斜月牙,“夜深了,公子早歸,免家人掛心。”言畢斂衽施禮,提燈隱入深巷。光暈漸杳,如將熄星辰,唯餘寂寥裹著他踽踽獨行。
啟盒見符,檀香猶存,邊角已磨毛,顯是經年摩挲。淡黃符紙上“平安”字跡漫漶,尚可辨識。去年黃山舊語忽湧耳畔:“有此物在,縱使離散,亦能重逢。”彼時誓言浸透山風檀息,今成虛妄。他緊攥符紙,檀香混淚鹹澀嗆入喉間,珠淚碎玉般濺落盒上。
歸抵府門,月滿中天時,我抵達府門。朱門合攏的“吱呀”一聲,像夜色裡長長的歎息。書房燭火仍亮,窗紙上映出父親筆直如鬆的側影。剛走近,便聽見他清冷的聲音:“進來。”
推門入內,父親端坐太師椅,手執《論語》。燭光在麵龐刻下深重陰翳。“回來了?”他擱下書卷,目光如刃,“聽聞今日枕溪閣雅集,你又與柳家小姐、霜降姑娘過從甚密?”案頭青瓷杯茶湯已冷,杯壁茶漬如年輪盤繞。
夏至心下一沉——府中眼線果然稟報。“僅是文會相聚,彆無他意。”他垂首而立,目光落在地磚淡墨痕上——兒時打翻硯台所遺,至今未淨。
父親的手指在書頁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敲在夏至的心上。“秋闈在即,你當以學業為重。”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那霜降姑娘身世不明,柳家雖為名門,卻與我家並無往來,你少與她們牽扯!”
燭火被他的聲音驚得晃動,影子在牆上亂舞。“前日張禦史還問起你的近況,若讓他知道你整日與這些不明不白的人廝混,秋闈怕是要受影響!”
夏至的指尖蜷縮起來,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父親,霜降她不是……”他想替霜降辯解,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他連霜降的身世都不知道,又憑什麼替她說話?
父親像是沒聽見他的話,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命令的意味:“明日我已替你向鈢堂先生告了假,你就在府中溫書,不準外出。”他指了指書案上那摞書,“這些《曆代科舉文選》,你每日抄錄一篇,我親自檢查。”
那些書的封皮都已泛黃,邊角磨損得厲害,想來是父親當年備考時用的。
“父親!”夏至猛地抬頭,眼裡滿是難以置信,聲音都帶著顫,“明日先生要講《文心雕龍》,我盼了許久……”
他想起去年在黃山,鈢堂先生說“繁城聽雪軒講《文心雕龍》時,定要為你們細解‘知音’篇”,那時他還和霜降約好,要一起坐在第一排,如今……
“《文心雕龍》日後有的是時間看,”父親打斷他的話,語氣冷得像冰,“功名要緊還是閒情逸致要緊?你自己掂量。”他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似的,“下去吧,明日起,每日卯時起身溫書,不準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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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攥緊了手中的平安符,指尖深深嵌進掌心,疼得他眼眶發紅。他知道,父親這是要斷了他與霜降的所有可能。
那些尋常日子裡的細碎牽絆——功名的重壓、外人的流言、不明的身世,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想起枕溪閣前的月光,想起霜降離去時的背影,想起此刻獨自一人的寒涼。
忽然覺得,自己就像被世界遺棄的孤魂,在這繁城的夜裡,找不到一絲溫暖。連最後一個能與霜降見麵的機會,都被父親剝奪了。
回到自己的院落,他把平安符放在案頭,又取出筆墨紙硯。狼毫筆蘸了濃墨,在硯台上輕輕掭了掭,墨汁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漬。
他提筆在紙上書寫,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在夜裡格外清晰。先寫下那些曾與霜降並肩看過的山水——黃山的雲、雁蕩的月、遇龍河的燈影,字跡裡還帶著幾分往日的暖意;末了,卻隻落下幾筆關於此刻孤寂的勾勒,墨色濃得化不開,像漫漫長夜裡散不去的涼。他想起徐誌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裡寫的“我想在霜濃月淡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此刻倒與自己的心境不謀而合——隻是他的筆墨裡,沒有康橋的溫柔,隻有滿心的孤寂。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落在紙上,把那些字跡照得有些模糊,像蒙了層霧。夏至望著月光,忽然想起遇龍河畔的晨霧——
去年春日他們去遇龍河泛舟,霧氣得濃,把兩岸的柳樹都染成了白色,霜降披著他的披風,靠在船舷上,說“這霧像極了前塵,看不清,摸不透”。
又想起三姑祠的神像,去年七夕他們去祈福,霜降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睫毛在燭光下投下淺淺的陰影,說“願神明護佑,我們能共渡難關”。
還想起霜降眸中的清輝,像藏著星光,每次她笑起來,那星光便會散開,暖得人心裡發甜。那些曾經一同走過的路、看過的景,如今都成了回憶裡的碎片。
被歲月裡的瑣事磨得失去了光彩,像摔碎的鏡子,再也拚不回原來的模樣。他不知道,那把能解開過往牽絆的鑰匙,究竟藏在何方。
或許,從來就沒有什麼鑰匙,那些無形的鎖,本就是人心自己加上的。
夜深了,繁城的燈火漸漸熄滅,隻剩下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流淌,像條銀色的河。院角的桂樹落了一地花瓣,被風卷著往窗欞裡鑽,帶來淡淡的香。
夏至獨自坐在案前,望著案頭的平安符,心裡像被掏空了一般,空得發疼。他知道,明日鈢堂先生的課,他定是去不成了。
而他與霜降之間的那層隔閡,怕是再也難以打破——就像牛郎織女隔著的銀河,看似清淺,實則是無法逾越的天塹,隻能遙遙相望,徒增傷感。
他輕聲念著那些過往的片段,念起黃山的風、江南的雨、遇龍河的燈,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滴在宣紙上,把那些關於暖意的字跡暈得模糊不清,像被雨水打濕的回憶。眼前隻剩下滿紙的孤寂,像這繁城裡漫漫長夜,沒有儘頭。
繁城的夜,還很長。月光依舊在青石板上流淌,桂香依舊在空氣裡彌漫,可他的孤獨,才剛剛開始。
或許,這孤獨會像藤蔓,纏繞著他,直到把所有曾經的溫暖都纏成模糊的影子,隻留下此刻的寒涼,在夜裡輕輕回響。
就像深秋的楓葉,在枝頭守望著遙不可及的春天;又似雪中的紅杏,在月下靜靜等待破冰的時機。寒冬雖長,但梅香終會飄過亭台,桃瓣總要曆經霜雪才能綻放。這個冬天,或許正是為了來年春天,埋下最深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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