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盤當空閩搏餅,夕陽繪影故鄉景!
北嶽雖底寒霜凝,舉杯呈祥寄東峰。
戊戌年中秋,哈爾濱的暮色比江南早來一個時辰。
酉時剛過,中央大街的麵包石還殘留著白日的餘溫,簷角的冰棱卻已泛著冷光,像誰把銀河的碎片嵌在了歐式建築的飛簷上。
那些哥特式尖頂的雕花被月光鍍上銀邊,卷曲的紋飾如凝固的浪濤,頂端的十字架垂著細碎的霜花,像蒙著一層薄紗的銀簪。
夏至揣著杜婷那本手抄詩集,踩著被路燈拉得細長的影子往鬆花江畔走去,影子在麵包石上忽明忽暗,像極了故鄉夏夜螢火蟲的尾光。
路邊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正收拾攤子,紅紙裹著的山楂串還在竹枝上晃悠,甜香混著霜氣鑽進鼻腔,竟與記憶裡祖母曬的山楂乾味道有幾分相似,隻是少了陽光曬過的暖糯,多了幾分寒冽的清酸。
晚風裹著江霧吹來,帶著鬆木與水汽的清冽,鑽進衣領時竟已有了霜雪的意味——這是他在北國度過的第一個中秋,也是二十四年人生裡,第一次離故鄉閩南如此遙遠。
街旁櫥窗裡的冰雕小熊眨著霜凝的眼睛,睫毛上掛著細碎的月光,仿佛在好奇地打量這個異鄉的遊子。
偶爾有遛彎的老人牽著京巴犬走過,狗吠聲被風揉碎,散在夜色裡,與遠處傳來的鬆花江浪濤聲交織在一起,像一首不成調的夜曲。
路燈的光暈像融化的黃油,在麵包石上淌出蜿蜒的暖痕,映著他的鞋尖,每一步都像踩在時光的褶皺裡,一邊是北國的清寒,一邊是故鄉的暖融。
江水如一匹墨色綢緞鋪展在夜色裡,浪濤是綢緞上褶皺的暗紋,每一次起伏都熨燙著月光的銀線。
夏至找了塊臨江的長椅坐下,木質長椅被歲月磨得溫潤,縫隙裡嵌著去年落葉的枯屑,像藏著無數個秋夜的歎息。
他指尖摩挲著詩集封麵的朱紅題字,那溫度仿佛還殘留著杜婷落筆時的暖意,宣紙上的纖維在月光下清晰可見,像一道道細密的年輪,刻著跨越千裡的牽掛。
他抬頭望月,那輪圓月瑩潤皎潔得不帶一絲雜質,卻比故鄉的月亮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孤高,像冰雕玉琢的美人,遠觀可賞,近觸卻寒。
星子們踮著腳尖綴在天幕上,銀河是被織女抽絲後遺落的素絹,自穹頂傾瀉而下,銀輝漫過江麵,與江波相擁,碎成千萬點銀星,隨波蕩漾時像極了母親納鞋底的銀針,密密麻麻縫著鄉愁。
“這月亮倒是圓得規整,就是太涼了,涼得能冰透骨頭。”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韋斌拎著個食盒快步走來,軍綠色大衣的領口沾著細碎的霜花,像撒了一把碎銀。
作為安笙科技哈爾濱分公司的老員工,他深知這群南下出差的同事心中的孤寂,特意拉上李娜、晏婷,還約了正好在附近采風的柳夢璃和弘俊,想約夏至一起過個團圓節。
食盒打開的瞬間,老鼎豐月餅的甜香混著醬牛肉的鹹鮮漫出來,五仁餡的油光透過酥皮滲出來,在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像凝固的蜜糖。
“剛路過秋林裡道斯,順手買了點紅腸,咱東北中秋,沒有紅腸的宴席可不算完整!”
韋斌說著,掏出油紙包著的紅腸,油香混著肉香,與月餅的甜香纏在一起,倒也生出幾分奇特的暖意。
李娜挨著夏至坐下,遞給他一塊豆沙月餅:“知道你們南方人愛吃甜口,特意挑的豆沙餡,不過咱哈爾濱最地道的還是川酥五仁,你嘗嘗?”
她的聲音帶著東北姑娘特有的爽朗,像鬆花江的浪濤,直白卻溫暖。
她指尖沾著點月餅酥皮,像沾了層細雪,說話時呼出的白氣在月光下凝成短暫的霧團,像小小的雲朵。
晏婷則掏出手機,翻出家人發來的中秋聚餐視頻,屏幕裡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鍋冒著白霧,翻滾的肉片像粉色的花瓣,與眼前江麵上的冷霧形成奇妙的呼應。
“我媽特意多放了粉條,說你是南方人,愛吃軟乎的,等你有空來我家,我讓我媽給你做正宗的東北燉菜!”
晏婷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兩顆小星星。
正說著,柳夢璃舉著相機跑來,弘俊跟在身後,手裡提著一盞手工紮的紙燈籠,竹骨糊著米黃色的宣紙,上麵畫著小小的桂花枝。
“夏哥!可算找到你了!”柳夢璃的臉頰凍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我和弘俊在江邊拍月色,聽說你們在這兒聚,特意趕過來,這燈籠是弘俊親手做的,說是給你添點中秋的喜氣!”
弘俊靦腆地笑了笑,將燈籠遞過來:“竹骨是江邊撿的枯竹,宣紙浸過桐油,不怕風,點上蠟燭,能暖一整晚。”
燈籠點燃的瞬間,暖黃的光透過宣紙漫出來,像一層薄紗裹著月光,映在夏至臉上,竟驅散了幾分寒意。
夏至咬了一口月餅,豆沙的甜膩在齒間簌簌化開,酥皮像雪花般落在舌尖,卻怎麼也抵不過記憶裡的鹹香——那是閩南搏餅時,狀元餅裡鹹蛋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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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蛋黃的油潤是跳脫的,像堂妹搶骰子時的笑聲,猝不及防卻滿心歡喜,而北方月餅的甜是沉鬱的,像北方的秋,厚重卻少了幾分靈動。
他指尖不自覺地在膝頭輕輕敲擊,仿佛在模擬骰子撞擊瓷碗的聲響。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年中秋,老家的天井裡擺著八仙桌,紅木桌麵鋪著大紅絨布,像鋪了一片晚霞。
祖母把六粒骰子放進青花大碗,碗沿描著纏枝蓮紋,釉色溫潤,是祖父年輕時從景德鎮買回來的老物件。
三十來號親友圍坐成圈,像眾星拱月般守著那隻碗,騎樓間飄著柚子皮的清苦、月餅的甜香、還有父親泡的鐵觀音的醇厚,三種氣味纏在一起,像祖母織的三色絨線。
“該你啦,阿至!”堂哥的吆喝聲還在耳畔回響,少年時的夏至攥著骰子,手心沁出的汗把骨質骰子潤得發亮,像浸了油的玉石。
他深吸一口氣擲下去,六粒骰子在碗裡打著轉,骨碌碌的聲響像春蠶啃食桑葉,又像雨滴敲打芭蕉,脆生生的,在騎樓間回蕩。
“三紅!三紅!”祖母的聲音帶著驚喜,滿是皺紋的手撫過他的頭頂,掌心的老繭蹭得頭皮發癢,像鬆針輕輕劃過。
那年他博到了三紅,獎品是塊巴掌大的月餅,酥皮裡裹著冬瓜糖的清甜、花生碎的香脆和鹹蛋黃的油潤,甜鹹交織的滋味,像極了閩南人的生活哲學——於平淡中見真味。
堂妹湊過來搶了一塊月餅皮,嘴角沾著酥皮,像粘了層霜花,奶聲奶氣地喊:“哥哥運氣真好,明年我也要博三紅!”
“在想什麼呢?看得魂都飛了。”韋斌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食盒裡的月餅已經少了大半,江風卷著落葉掠過腳邊,葉子打著旋兒,像在跳一支孤獨的舞。
夏至搖搖頭,把詩集翻開,正好翻到杜婷用朱紅小楷寫的批注:“搏餅之樂,不在輸贏,在乎團圓之喜也。”
筆尖的弧度溫婉,像極了故鄉女子說話時的語調,軟糯中帶著韌勁。
某頁詩旁,杜婷用淺紫色墨水畫了個小小的柚子,批注“聽說閩南中秋吃柚子,寓意團圓,這個柚子替我陪你過節”,旁邊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堂妹當年沾著酥皮的臉蛋。
他想起故鄉的夕陽,確實是最好的畫師。
閩南的中秋黃昏,夕陽把騎樓的廊柱拉得老長,紅磚牆被染成蜜糖色,牆角的三角梅開得熱烈,花瓣上的露珠折射著霞光,像撒了一把碎金。
祖母總會在這時搬出竹椅,在天井裡擺上柚子、石榴和剛烤好的月餅,柚子皮削成花瓣狀,像一朵盛開的白菊,石榴裂開嘴,露出紅瑪瑙般的籽,像藏著無數個小燈籠。
父親則在一旁調試音響,播放著閩南語老歌《家後》,旋律溫婉,像母親哼唱的搖籃曲。
歌聲裡,街坊鄰居陸續走來,帶著自家的茶點,張嬸拎著一籃剛蒸好的芋圓,李叔提著一壺自釀的米酒,孩子們繞著八仙桌追逐嬉鬨,笑聲像銀鈴般清脆,骰子撞擊瓷碗的聲響,混著孩童的嬉鬨聲、大人的談笑聲,在騎樓間久久回蕩,那是獨屬於故鄉的人間煙火,濃得化不開。
而眼前的哈爾濱,夕陽早已沉入地平線,隻剩下天邊一抹淡淡的橘紅,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暈染在墨色的天幕上。
江對岸的高樓亮起萬家燈火,窗戶裡透出的光像散落的星子,卻透著一種疏離的繁華,不像故鄉的燈火,挨得那麼近,暖得那麼實在。
夏至裹緊了外套,指尖觸到口袋裡的手機,屏幕亮著,是林悅發來的微信:“阿至,家裡今天博餅,毓敏博到了狀元插金花,狀元餅給你留著呢,等你回來分!”
附帶的視頻裡,毓敏舉著個比人臉還大的月餅,笑得眉眼彎彎,嘴角沾著月餅酥皮,背景裡是熟悉的天井、熟悉的親友,還有那隻青花大碗,六粒骰子在碗裡翻滾,發出清脆的聲響,穿過屏幕,竟帶著穿透時空的暖意。
視頻裡,墨雲疏也在,她穿著素雅的旗袍,手裡拿著一把團扇,扇麵上畫著“海上生明月”,正笑著說:“阿至,等你回來,我們再補一場博餅,狀元一定讓給你!”
江風越來越冷,吹在臉上像小刀子割似的,鼻尖凍得發麻。
夏至攏了攏圍巾,想起出發前母親塞給他的暖手寶,此刻正揣在懷裡,絨布的觸感像祖母的棉襖,卻暖不透心底的寒涼。
他抬頭望向遠處的群山,夜色中輪廓朦朧,像一幅淡墨山水畫,山尖凝著的寒霜,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誰在山巔撒了一層銀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