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楓起舞弄清影,疑是夜泊酒客鞠。
暗梅殘香桃掩竊,何尋佳釀期對弈?
楓葉墜落的姿勢,像一枚被風拆開的古籀——筆劃尚未寫完,便提前在空氣裡焚作青煙;意義懸而未落,恰似半句偈語卡在銅鈴的舌尖。月色潑下,葉背是淬煉的銀屑,葉麵是鏽紅的舊詔,億萬道碎光此起彼伏,像把一整個王朝的秋天敲成琉璃屑,再撒進呼吸裡。有的葉脈蜷曲,皺成臨終前被指甲撕開的錦衾——崇禎十七年三月,一株楓隔著宮牆聽見白綾勒斷更鼓的脆響,自此年年抽枝,都把葉片長成未解的縊結。
記憶層層疊壓,像把二十四史釘進葉肉;墜落因此變得莊重,仿佛不是引力,而是那些泛黃的年月忽然醒來,伸個懶腰,便壓彎了整根時間。貞觀某年,有宮娥在此埋下碧玉簪,珠胎早化塵土,而那股子溫涼卻滲進木質,每逢霜夜便泛出微暖;靖康時,流亡樂師失落的半闋《鷓鴣天》,被風撕成七片,掠過葉緣,發出斷續的宮商,像誰耳膜裡久居不去的遺音。
夜涼得恰如一把薄刃,風裡有舊年暗梅的殘魂,混著將熄未熄的桃夭,像替誰掩口偷笑。仔細聽,楓葉觸地那一聲“蔌”,是歲月在棋枰上屈指敲下的劫材,輕得隻剩回聲,卻重得讓空局裡所有未赴的劫一起醒來。
霜降那夜,楓葉的軌跡忽然學會了彎曲。
她行過青石巷,本欲直墜的紅葉,忽被無形的梭子引了絲線,繞她旋成半透明的絳雪簾櫳。夏至跟在後頭,看見她的裙裾竟未沾一葉——並非她躲閃,是葉子們在將吻未吻的一瞬,自己偏了刃口,仿佛她周身裹著一層溫淡的斥力,像月暈,也像古瓷釉下那層欲說還休的“拒火”。這情景,他在圖書館見過:林悅拂過的書架,塵埃會排成對稱的星圖,仿佛連灰塵也怕驚擾她指尖的寂靜。
然而霜降的斥力是零度的——像黎明前最薄的那層霜膜,把呼吸也凍成易碎的玻璃。她走過之處,青苔瞬間失去翠意,轉為一種灰撲撲的沉思色,仿佛連植物也在替曆史反省。
“它們認得你。”夏至的嗓音低得近乎耳語,像把一枚問號放進研缽,細細研磨成陳述的粉末,再撒上一聲輕歎作藥引。他嗬出的白氣在月色裡凝成一枚短命玉玦,滴溜溜旋轉,啪嗒碎裂,化作無人簽收的密語,飄然墜地。
“認得的,不過是我袖口裡囚禁的香。”霜降微抬皓腕,一截月色順著肌膚滑下,像給冷釉開片,“梅香混了桃膠,前朝宮裡遺下的舊方。這些楓樹還是幼苗時,原被種在廢宮焦土之上。”她的聲線平得似古井冰麵,既封住深處的暗湧,又完完整整嵌下一小片天,連回聲都不敢驚擾。
酒氣自四方合圍,像夜色自己鑽進陶甕,悄悄發了酵。夏至站定,舌尖輕抵上顎——一點細刺,確鑿無疑。那氣味裡沉著鬆針的青澀、糯米的綿甜,還有一縷自井底岩縫滲出的幽涼。更奇的是,竟有一段旋律纏在裡頭:半句《涼州詞》,偏偏“夜光杯”的“杯”字被拖得又緩又長,恍若一個朝代就在這拖腔裡徐徐沉沒。這不是用耳聽的,是氣味破顱而入,逼你不得不聽。
“是‘泊客’。”霜降眼睫半垂,投下一彎小扇般的陰影,“每月望日,總有記不得來路的賣酒人至此。酒甕隻裝七分,酒錢隻收古錢或舊事。”
一片楓葉掠過她眉心,她抬指截住,葉柄在指尖僅停一次心跳,便又乖順墜下——連葉脈也懂得,不可在她身上久留。
二人循香前行。穿過一道月洞門,門楣上“抱殘”二字斑駁,像被歲月啃噬的碑。夏至指尖掠過石麵,筆畫竟在月下微微蠕動,似要掙脫石胎,重新拚成彆的讖語。抱殘守缺——這園子究竟替誰守著哪一樣殘缺?
他尚未回神,一幅枯荷圖已猛然掐住他的喉嚨。
荷塘早已壽終正寢。殘莖如折戟,斜刺夜空,黑得似從徽墨裡剛提起的鋒刃,水光裹著冷意,像給它們鍍一層薄而脆的鐵。塘心孤舟無槳無纜,舊柏木的肌膚滲出暗紅脂膏,凝成陳年的淚痂,一碰就要碎成粉齏。
船頭端坐披蓑者,鬥笠壓眉,隻露出半截喉結。麵前三隻粗陶碗,手捏的起伏猶帶匠人掌紋:左碗雪色銀輝,中碗蜜漾橙黃,右碗紫得發黑。每碗上方懸一片楓葉,不墜,隻勻速自轉,像三枚被月光擰緊的發條,悄悄計量無人知曉的時辰。
葉轉牽風,酒漾生漪。漣漪抵至碗沿卻不肯潰散,反沿陶壁攀援,在口沿凝成輕紗酒霧。霧中竟孕出蜃景——左碗鐵騎騰煙,中碗萬家燈火,右碗朱門緩緩開合,似在吞吐幾朝幾代的歎息。
“來了。”蓑衣人開口,嗓音像被陶甕囚禁多年的回聲,甕聲甕氣卻震得枯荷微顫,“今夜隻問一句:何種酒,醉人最深?”他未抬頭,夏至卻覺萬箭穿心——那目光不在鬥笠陰影裡,而自三隻碗口噴薄,自旋轉的葉脈滲出,自整片枯敗的荷塘底幽幽升起。
霜降僅挪半寸,裙裾如涼刃掠過死草,枯莖竟齊刷刷挺起鏽色的脊梁,仿佛暗夜裡的草民,在無人看見的禦前完成最古舊的叩拜:“醉人的,向來不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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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蓑衣人緩緩抬頭,鬥笠下空無一物,隻凝著一團翻湧的霧。霧麵偶爾浮出幾張轉瞬即逝的臉——皆是曆代在此泊舟的酒客,眉眼被歲月啃噬得隻剩輪廓,卻仍帶著未醒的殘醉。
“是盛酒的器皿。”她的聲線清越,似寒玉互擊,濺出細碎冰屑,“夜光杯——盛的是關山笛裡一聲‘去也’;犀角杯——盛的是笙歌帳底一場‘空華’;粗瓷碗——才盛人間燙手的疾苦。你若問醉人最深的酒,不如問哪隻容器最能囚得住舊年記憶。”
話音未落,右碗上空那片楓葉驟然加速,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旋成一枚深紫的旋渦。碗中酒液隨之沸騰,卻無聲,隻湧起暗潮。酒霧倏地凝定,現出一隻殘缺的玉杯——杯身裂作兩半,被金線鋦成“囚”字紋,裂縫裡滲出暗紅漬跡,像一段不肯愈合的往事,仍在緩慢地、無聲地,滲血。
蓑衣人沉默片刻,霧氣翻湧得更劇烈了。突然,他大笑起來,笑聲震得周遭殘荷簌簌顫抖,那些乾枯的蓮蓬相互碰撞,發出骨頭相擊般的脆響:“妙!當浮一大白!”他揮手,中央的琥珀色酒碗平穩飛來,懸停在霜降麵前。她接過,卻不飲,隻是凝視碗中酒液表麵——那裡映出的不是她的臉,而是一幅活動的畫麵:春日庭院,兩個對弈的身影,棋子落盤聲驚飛了海棠上的蝴蝶。
夏至看清了其中一人的側臉。是他自己,又不是。更瘦削,眉間有更深的川字紋,執棋的手指關節處有一道陳年刀疤——在食指第二節側麵,正是棋手拈棋時最常摩擦的位置。殤夏。他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胃部傳來一陣空洞的痙攣。那不是饑餓,而是某種更原始的空洞,仿佛身體裡本該有什麼東西,卻早早被挖走了。
“這是‘憶昔釀’。”蓑衣人說,聲音裡多了幾分實質,“飲下後,能看見飲者最執著的那段記憶。但代價是——你會忘記記憶發生時自己的情緒,隻剩畫麵,如同看彆人的故事。”
霜降將碗遞向夏至:“你要看嗎?”
他遲疑了。但碗中的畫麵還在繼續:那個疑似殤夏的男子落子後抬頭,對棋盤對麵的人說了句什麼。口型很清晰:“待此局終,我帶你去尋真正的七裡香。”棋盤對麵的人被海棠樹影遮住了大半,隻露出一隻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整齊,小指微微翹起,是個優雅而克製的姿勢。那隻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盤的天元之位。
便在這時,梅香再次飄來。
不是霜降衣上的香,而是更幽暗、更潮濕的香,像是從地底滲出。與之相伴的,是某種甜膩到令人不安的桃香——不是鮮桃的清甜,而是糖漬桃脯在密封罐裡存放多年後,那種接近腐敗的甜。兩股香氣糾纏廝打,梅香清冷孤高,桃香黏稠纏綿。最後梅香漸漸不支,退卻成背景裡的一縷哀愁,桃香則大獲全勝,彌漫成一片肉眼可見的淡粉色霧靄。
霧靄中走出一個人。
是個女子,穿著不合時宜的桃紅色宮裝,裙擺處繡著層層疊疊的並蒂蓮。繡工極精致,但細看就會發現,那些蓮花的花心處,繡的不是蓮蓬,而是一張張微縮的、痛苦扭曲的人臉。她的臉很美,美得毫無生氣,如同蠟像。每走一步,就有細小的桃花瓣從她袖口飄落,花瓣觸地即溶,留下一個個冒著細微氣泡的濕潤印記。
“毓敏。”霜降輕聲說,聲音裡第一次有了明顯的情緒——警惕,還有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憐憫。
被喚作毓敏的女子笑了,笑容標準得像用尺子量過:“我說今夜庭院怎麼格外熱鬨,原來有貴客。”她的目光掃過夏至,停頓了一下,那目光有實體,像桃樹枝條上的尖刺,輕輕刮過皮膚,“這位公子好生麵熟,我們可曾見過?”
夏至搖頭。他的確沒見過她,但左肋下方三寸突然傳來一陣鈍痛。那是殤夏受過傷的地方,一道被桃木簪刺入留下的舊傷。
“既然來了,不如嘗嘗我新釀的‘桃夭’?”毓敏從袖中取出一隻細頸瓶,瓶身是妖異的胭脂色,瓶頸處纏著一圈褪色的紅繩,“比某些人那些清湯寡水的梅花釀,滋味可豐富多了。”她拔瓶塞的動作很慢,帶著某種儀式感。
蓑衣人突然開口,聲音裡的戲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古老的威嚴:“此地隻容一攤一酒。姑娘請回。”
“規矩?”毓敏挑眉,這個動作終於讓她的臉有了一絲活氣,但那活氣轉瞬即逝,“這園子我曾住了十七年,每塊磚石都記得我的腳步聲。你一個借地暫泊的孤魂,也配與我談規矩?”她拔開瓶塞,更濃烈的桃香噴湧而出,那香氣有了顏色——一種病態的粉紅。塘中殘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腐爛,莖稈滲出暗紅色汁液,散發出甜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