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膛裡的火苗總算穩了,橘紅的光映著周建剛沉默的後背。
林秀雲摟著懷裡抱著布老虎熟睡的小海,看著那寬厚卻佝僂的肩背。
煤火的暖意慢慢驅散著屋裡的濕寒,也一點點化開她心口那塊凍硬的冰。
她明白他在乾什麼,用他唯一會的方式,笨拙地修補著這個家被雨淋濕、被猜忌凍裂的縫隙。
窗外的雨聲漸漸稀落,變成屋簷滴水單調的啪嗒。
爐火的光在牆上跳躍,拉長又縮短那沉默的身影。
周建剛纏完最後一根電線,膠布撕拉聲停了。
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牆上投下一片晃動的陰影。
他沒回頭,也沒看床上,隻是走到牆角那堆破零件旁,把那幾根纏裹得整整齊齊、煥然一新的電線,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乾淨的舊鐵盒裡,蓋上蓋子。
然後,他走到門後,拿起那塊擦工具的、沾滿油汙的舊棉紗,走到桌邊,開始擦那張舊方桌。
動作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桌上所有的水漬、油汙、還有之前那壺開水砸下的無形印記,都狠狠擦掉。
棉紗摩擦著桌麵,發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裡格外清晰。
林秀雲看著,鼻尖又有點發酸。
她輕輕把小海放好,掖緊被子,下了床。走到爐子邊,拎起熱水瓶,給周建剛放在桌角的搪瓷缸裡倒了大半杯熱水。
滾燙的水汽嫋嫋上升。
周建剛擦桌子的動作停住了。
他低著頭,看著那杯冒著白汽的熱水,看了好幾秒。肩膀似乎微微塌了一下,又很快繃直。
他沒說話,也沒去碰那杯水,隻是繼續用力擦著桌子,沙沙聲更響了。
林秀雲也沒再說話。她走到牆角,拿起掃帚,開始清掃地上的煤灰。
兩人各自占據屋子一角,默默乾著活,像兩條互不相交的平行線。
隻有掃帚劃過地麵的沙沙聲,和棉紗摩擦桌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空氣裡交織、碰撞。
這一晚,冰川沒有消融,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敵意,似乎被這沉默的勞作衝淡了些。
床中間依舊隔著無形的距離,但小海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滾到了中間,小腳丫蹬到了爸爸的背。
周建剛的身體僵了一下,最終沒有挪開。
日子像上了鏽的發條,艱難地往前挪。
周建剛依舊早出晚歸,帶著一身機油味。
但他回家後,不再總是悶頭鑽零件堆。
有時會拿起那個舊鐵盒,看看裡麵纏裹好的電線;有時會坐在爐子邊,就著昏黃的燈光,翻看他那本卷了邊的《機械維修手冊》,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圖紙上劃過,眉頭擰著。
林秀雲心裡那點火星,被王師傅那句“技術大比武”吹著,又被周建剛這無聲的改變撩撥著,時明時暗。
她擋車擋得更仔細,連一個跳紗、一個粗節都不放過。
那台縫紉機的“嗒嗒”聲,在夜深人靜時,依舊在她腦子裡回響,隻是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壓著——技術。手藝。立身之本。
也許建剛的路,才是穩的?她看著牆上那張紅豔豔的獎狀,第一次對自己的“旁門左道”產生了動搖。
這天下午,車間裡的轟鳴依舊震耳欲聾。
林秀雲剛接完一個線頭,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額頭的汗。
突然,車間大門那邊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還夾雜著幾聲驚呼!
“快看!那是什麼?”
“謔!好大的家夥!”
“誰弄來的?”
林秀雲循聲望去,心猛地一跳!
隻見陳誌遠穿著一件嶄新的、城裡人才有的灰色夾克衫,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正指揮著兩個穿著印有“運輸社”字樣工裝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從一輛平板三輪車上,往下抬一個東西!
那東西用厚厚的草綠色帆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但露出的底座,是錚亮嶄新的鑄鐵!輪廓方正,線條流暢,透著一種冰冷的、工業化的力量感!
是縫紉機!林秀雲腦子裡“嗡”地一聲!蝴蝶牌!她的縫紉機!
陳誌遠也看到了林秀雲,遠遠地就揚起手,臉上是壓不住的得意和興奮,聲音穿透了機器的轟鳴:“秀雲妹子!快!搭把手!你的‘蝴蝶’駕到啦!飛進咱錦繡裡嘍!”
這一嗓子,像在油鍋裡潑了瓢冷水!整個車間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過來!
女工們手裡的活都停了,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眼神裡有好奇,有羨慕,更有藏不住的驚愕和猜疑。
馬蘭花那張塗得煞白的臉更是從機器後麵探出來,眼睛瞪得像銅鈴,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
林秀雲隻覺得一股熱血“轟”地衝上頭頂,臉上火燒火燎!她萬萬沒想到,陳誌遠會這麼高調!直接把這燙手的山芋抬到車間門口來!這讓她怎麼下台?!
“誌遠!你…你咋抬這兒來了!”林秀雲又急又氣,聲音都變了調,想衝過去阻止。
“怕啥!”陳誌遠滿不在乎,指揮著人把沉重的機頭往車間門口的水泥地上放,發出沉悶的“咚”一聲,“讓大家夥兒都開開眼!看看啥叫現代化!這玩意兒,往後就是咱錦繡裡的頭一份!秀雲妹子,你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帆布掀開一角,露出縫紉機頭烏黑油亮的機身,金色的“蝴蝶”商標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閃發光!
那冰冷的金屬光澤,像刀子一樣刺著林秀雲的眼睛,也刺著周圍所有人的神經!
“我的老天爺…真是縫紉機!”
“蝴蝶牌的!得多少錢啊?”
“林秀雲哪來這麼多錢?該不是…”
“噓…小聲點!沒聽陳誌遠說是她的嗎?”
“哼,誰知道…”
議論聲嗡嗡地響起來,像一群討厭的蒼蠅。
馬蘭花尖細的嗓音尤其刺耳:“哎喲喂!我說呢!怪不得前陣子神神秘秘往人家屋裡鑽,原來是置辦大件兒去了!這‘蝴蝶’翅膀硬,飛得可真高哇!”